“你一定要好好干,别给楚国丢脸,别给宋氏丢脸。”
宋义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宋襄不住地点头。父子俩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穿着柔软的裘皮大衣,围着火炉把酒话别的时候,安阳正在下一场大雨。
这场雨又冻又急,将整个楚军大营淋得湿漉漉的。将士们吹着寒风,泡着雨水,吃着冰冷的干粮,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此起彼伏地发着高烧,士气降到了极点。
“我们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项羽跑到范增帐中,劈头盖脸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范增正背对着帐门,就着一个小火炉烤火。因为木头被淋湿,通风设备又不好,帐篷里烟雾缭绕,使人呼吸不畅。
听到是项羽的声音,老头儿连头都没抬,继续侧着脑袋,用一根竹筒朝炉中吹气,逐渐将火苗烧得旺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头问道。
“我们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嗯,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可是我问你,这么好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月以前不问,现在才问?”
“……”
“答不上来?”
“为什么?亚父,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你回答不了,那我就告诉你吧——一个月前,你还没有对那个人丧失信心,总还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那么一点道理。可是现在呢?你对他的不满意,已经到了极点。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老天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亚父,您的意思是?”
“是时候了,去做吧。”老头咳嗽了两声,才继续说道,“先去找英布和蒲将军,他们两个是关键,你好好跟他们说说,我相信他们会支持你的。至于龙且、钟离昧、桓楚之流,只要你振臂一呼,他们就是你的人,这个不用怀疑。”
“可怎么对付宋义?”
“你怎么对付殷通的,就怎么对付宋义,难道还用得着我教?”
项羽摸了摸腰间的剑柄,无声地笑了。
“我只提醒你一句,斩草要除根。对付宋义的同时,派桓楚带人去对付宋襄,千万别让他活着到了临淄。”
“明白!”
项羽出了范增的营帐,直接去了英布帐中。
“啊,次将军。”英布见到他,立刻站起来。
“摒退左右,我有要事跟你说。”
“是。”
帐中很快只剩下两个人。项羽站在英布眼前,比英布还高了一个头。
“我要杀了宋义——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
“次将军……”
“兵贵胜,不贵久。我们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救赵,一停就是四十天,白白耗费军粮和将士们的热情。现在天寒地冻,军粮日见稀少,宋义不体恤士卒,反而跑到无盐去饮酒作乐,说什么‘斗秦不如斗秦、赵’。狗屁!等到章邯攻下赵国,派十万大军扼守渡口,我们连河都渡不过,还谈什么救赵?大王信任这个人,将举国之兵交付给他,国家安危,系于一身,他却只顾打理自己的私事,可谓不忠不义。这样的上将军,还留他做什么?”
“您杀了他之后,准备怎么办?”
“即刻渡河,进击章邯,打他个落花流水。”
听到这句话,英布便笑了:“如果是那样,我就将性命交给将军了。但是有一个条件——请务必派我和蒲将军担任前锋,否则免谈。”
“一言为定。”
*
宋义终于结束了盐城的盛宴,心满意足地返回安阳。
当天晚上,他睡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他刚走进中军大帐,准备坐下来办公,帐幕被一阵风吹开,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他连日宿醉的眼睛。
仿佛预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卫兵,卫兵!”他大声叫道。可是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两声惨叫。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口。
“项籍,你……”
宋义话音刚落,脑袋就被项羽轻而易举地砍下来了。
“我还以为你的头颅有多重呢,原来也不过如此。”项羽收起剑,将宋义的脑袋提起来,掂量了一下,冷笑道。
然后,众将被召至中军大帐。
项羽出示了宋义的头颅,说:“宋义勾结齐国,企图谋反。大王觉察到他的阴谋,发密令给我,要我杀了他。”
帐中仅仅沉默了片刻,便暴发出一阵欢呼。
没有人在乎这道密令的真实性。众将只知道,宋义不死,这支军队不用跟秦军交战,便会自行崩溃。
因此,对于项羽此举,绝大部分人是持支持态度的。
“大王本来就是项氏家族立的,将军为大王诛杀逆贼,理所当然。”还有人这样说。这也是实话,没有项梁,就不可能有楚怀王。
“那么,为了打败章邯,我就暂时全权指挥这支部队了。”项羽宣布。
“愿听将军号令。”
于是,大伙推举项羽当了“假上将军”,也就是代理上将军。
与此同时,桓楚带着十余名武士追上宋襄,经过一番打斗,杀死宋襄所有的随从,并将他的脑袋带回了安阳。
项羽一边整军备战,一边命桓楚将宋义父子的脑袋送回彭城,当面交给楚怀王。
“宋义图谋不轨,鲁公已经将他父子杀掉。下一步该怎么办,请大王明示。”
楚怀王惊得脸色苍白,无论如何强自镇定,都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
“宋义啊……”他终于发出一声悲鸣,眼泪夺眶而出。
“大王,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安阳还有数万名楚军在等着您发号施令呢!”桓楚冷冰冰地说。
“既然如此,那寡人就正式任命鲁公为上将军,统率安阳楚军,北伐章邯吧。”
楚怀王战战兢兢地说出这句话,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
巨鹿城下
不待桓楚返回,项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派英布和蒲将军率领两万人马为前锋,先行渡过漳水,驰援巨鹿。
三天之后,桓楚带来楚怀王的命令,任命项羽为上将军;英布也派人送来战报:在漳水北岸没有遇到秦军,北进五十余里后,遭到小股秦军袭扰,已经将其全部歼灭。
初战告捷,全军振奋。项羽于是下令收集舟楫,准备渡河。
范增却对这轻易得到的胜利持有疑虑:以章邯的老谋深算,怎么可能放松戒备,任由楚军的前锋部队悠然渡河?
要知道,秦军只须在漳水北岸部署一支两万三人的部队,待楚军半渡而击,便可使渡河变成一场血战。
莫非,他有什么阴谋?就像几个月前的定陶之战一样,先使楚军麻痹大意,再出其不意地致命一击?
带着这种顾虑,老头来到了漳水渡口。
渡口的码头旁,立着一块石碑,看起来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
老头下了马,蹲在石碑前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上面写的是“三户津”三个古字。
老头心里一动,命人将渡口附近的百姓找来询问,回答是:“此地自古便叫三户津,大秦帝国建立后,才更名为安阳津。”
“这可真是天意啊!”
老头喃喃道。他要项羽将众将都召至石碑前,让大伙参观石碑上的文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战国时期著名的术士楚南公留下这句咒语般的预言,世人皆知。从字面上解释,就是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人家,也能灭亡秦国。
另外还有一种不怎么流行的解释是:楚国只要剩下昭、景、屈三氏,便可灭亡秦国。
然而,当大伙看到石碑上“三户津”三个大字的时候,才知道原来都理解错了。
三户指的是三户津。
只要渡过三户津,楚军必能打败秦军,消灭秦国!
没有任何理由再迟疑了,项羽一声令下,六万大军争先恐后,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全部渡过漳水,
渡河之后,项羽又发布了一道命令:
“凿沉所有的船只,砸毁所有的锅碗,烧掉所有多余的物资,全体将士只带三日口粮,急行军前往巨鹿。”
所谓破釜沉舟的兵法,历史上也有先例。公元前624年,秦穆公讨伐晋国,东渡黄河后,也曾下令焚毁战船,以示必死的决心,结果大败晋军,成就了秦穆公的霸主之业。
但是,这毕竟是孤注一掷的战法,而且具有极强的赌博性,一般人是不敢用的。当项羽下达了破釜沉舟的命令,众将都大吃一惊,连龙且这样的猛将,也忍不住疑惑:“焚舟我没意见。可是,全军只带三日口粮,刚够赶到巨鹿。请问上将军,三日之后怎么办?”
“三日之后,我军已经击溃秦军。”项羽断然道。
“子禽。”范增叫着龙且的字,“巨鹿城内有的是粮食,只要赶跑了章邯,你还担心吃不饱吗?”
众将听了,都哈哈大笑。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龙且道。
“说吧。”
“请上将军派我当先锋,我要第一个冲到巨鹿城内,吃他个山崩地裂。”
“这可不成,我已经答应英布了,下次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英布呢?”龙且愤愤不平。
*
巨鹿是华北平原上的一座大城。
章邯在定陶击败项梁后,引兵北上,收编了李良的部队,很快便攻克了赵国的旧都邯郸,将城内的十余万居民全部迁徙至河内。
赵歇与张耳力不能敌,率军退守巨鹿,被秦军围困。
陈馀则以恒山郡为基地,集中了数万人马,驻军于巨鹿城北,但是畏于秦军势大,不敢前来相救。
张耳、陈馀情同父子。对于陈馀的见死不救,张耳是很有意见的。他多次派人催促陈馀进军,陈馀感到很难办:答应吧,等于投羊入虎口,送货上门;不答应吧,张耳已经明显表现出失望和受伤,辞措一次比一次严厉,大有绝交之势。
陈馀并非怕死,也不是怀有私心,而是章邯实在太厉害了。
其时章邯在巨鹿附近集中了三十万大军。其中十万由大将王离率领,围攻巨鹿;二十万由章邯直接指挥,驻扎在巨鹿城南的棘原。
巨鹿一带的地形,以平原为主,唯有棘原高高突起,有如一座天然的城堡。章邯的二十万大军虎踞棘原,四野尽收眼底,进可攻,退可守。为了保障王离的供应,他还派人挖了一条甬道,从彰水直通巨鹿城下,粮食物和物资从河中用船运来,上岸便装上牛车马车,源源不断地运送给王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