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一直想和你聊聊。虽说你比我早出生一千多年,可我和你挺熟,打小就熟。“床前明月光”、“危楼高百尺”、“朝辞白帝彩云间”、“日照香炉升紫烟”……这都是你写的吧,你也甭不好意思,不就是被逼着背你几首诗嘛。小时候我是淘了点儿,说真的,如果不是怕我老子抽我,我真不愿背。比起《聪明的一休》,比起《365夜》,比起《小兵张嘎》,你说你写的都是什么啊。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也得背,能背你诗的小孩走出去都觉得特光荣,家长也觉得光荣。大人都说这孩子聪明,长大一准有出息。
也许是小时候背不溜你的诗,现在我没多少出息,可我真心感谢你写的这些东西。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孩子的心里,孩子长大了,种子就长成了一棵树,一棵开花的树,枝叶婆娑,暗香浮动。别人有香车美女,我没有;别人有别墅洋房,我没有。可我心里有一棵开花的树,它给我带来快乐、满足、骄傲、陶醉等等与幸福有关的感觉;它让我醉心于这片菊开竹摇的土地;它让我拥有一颗汉魂唐魄。
小时候一直以为“白帝”是个白袍峨冠的神仙,不是神仙又怎会在“彩云间”和你告别。自然,你也是个神仙,不然怎会做到“千里江陵一日还”。
孩子总会长大,长大了就知道这世界并没有童话。你不是神仙,你是个人,诗人,伟大的诗人,至今无人可以超越的伟大诗人。这都是他们告诉我的。当一个人被崇拜成这样,想不做神都难。老在神坛上那样绷着,你累不累?你下来,咱俩像对哥们儿那样聊聊,聊聊你这一辈子,聊聊你写的那些诗。
《新唐书·李白传》载李白是“兴圣皇帝九世孙”。如果是真的,按李白的个性,早在诗里海吹了,可李白并没有提过。再说了,如果李白和唐玄宗真是堂兄弟,怎还会有一辈子狼狈求官的经历。中国人喜欢锦上添花,李白这穿凿附会的身世来历,和王美人“梦日入其怀”才生出汉武帝一样不靠谱。不过李白家绝对有钱,一辈子不见赚钱,净见挥霍,如果不是家底厚,钱哪儿来的?“五花马、千金裘”,“千金散尽还复来”,“玉碗盛来琥珀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可怜李白的哥们儿老杜,幼子饿死,自己要捡橡栗才能活命,弄得哪首诗都是一脸菜色、苦大仇深。
李白生于西域碎叶,《唐才子传》载:“母梦长庚星而诞,因以命之。”长庚星也叫太白金星,“李太白”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李白五岁举家迁往蜀中绵州昌隆县青莲乡(今四川江油),“青莲居士”的号也是这样来的。
少年李白欣赏“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侠客义气;向往“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冲天豪情。愣头青李白形象如下:
《唐才子传》——“喜纵横,击剑为任侠,轻财好施”;
《李翰林集序》——“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
《赠李十二白》——“袖有匕首剑……双眸光照人”;
他自己写少年往事——“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错杂非易理,先威挫豪强”。
这样的散荡不羁的少年气血,令我热血沸腾。
如果没有认识纵横家赵蕤,李白一生也许不会如此热衷功业。纵横家坐而论道,夸夸其谈,分析天下形势,讲求兴亡治乱,直说得云山雾罩、花瓣乱飞。“志气宏放”的小李被忽悠得血脉偾张,感觉自己就是管仲转世、谢安重生。
你说:“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一叶扁舟飘过三峡,舟上人白衣负剑,雄姿英发。在江陵,李白遇见了玉真公主的师父,受三代皇帝崇敬的道士司马承祯。司马道人见李白骨格清奇,气质绝伦,观李白诗如出天地之外,惊叹不已,赞曰:“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被这样一个半人半仙的高士盛赞,小李兴奋之余写下使他名动天下的第一篇文章——《大鹏遇希有鸟赋》。
“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你自比为鲲鹏,你瑰丽、浪漫的理想主义代表了那个波澜壮阔、气象雄浑的盛唐。可是,并不是每一只大鹏都有展翅翱翔的天空。
离开江陵后,李白在江南四处游历,其间经历了故交暴卒、卧病他乡,又认识了仕途上与他同样点背的孟浩然。
这十年,为求仕进,李白四处干谒游说,结交官吏。一篇《与韩荆州书》让我心酸愤懑。一个平庸的荆州长史韩朝宗,竟被李白夸成“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
你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你说:“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你说:“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令李白低下高贵头颅的,仅仅因为对方是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中华上下五千年,任长史、刺史之人何止万千,可李白这样的无冕之王,只有一个。精神的王者向一个现实的官吏谄谀,这就是人类制定的生存规则。因李白的一封拜谒书而千古留名的韩朝宗,却并未给李白“阶前盈尺之地”。
陈寅恪说:“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曲线求官的李白得到高宗时宰相许圉师的青睐,娶其孙女许氏为妻。退休宰相的孙女,真金白银的“名家女”,可叹李白婚后十年都生活在老丈人家里,标准的倒插门女婿。
李白为上《大猎赋》,一进长安。李白托关系、走路子,辗转将《玉真仙人词》献给玉真公主,将其夸得跟电母一样法力无边。
玄宗朝玉真公主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王维就是因其奖掖而高中状元。本来像玉真公主这样喜欢才高俊男的女冠,对李白这样仙风道骨的帅哥定会青睐有加,可李白倒霉催的,得罪了玄宗驸马、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张垍,张垍在玄宗面前诽谤李白,玉真公主引荐亦无用处。
李白在长安的几年,正是唐王朝的极盛时期——开元盛世。国力强盛,天下承平,盛唐的天空下名臣良将多如繁星,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玄宗哪有时间去研究。
求告无门的李白在长安流连踯躅,酒肆坊间便多了个醉酒狂客。
千古名篇《行路难》如一束天光,照亮了千年前长安一隅,这束温暖千古失意之人的光束落在酒客肩上。此人青衫落拓,已醉。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拔剑四顾心茫然”,这是何等的寂寞无奈,苍凉悲怆。于是继续漫游天下,寻仙问道。
你真是个矛盾的人,你说:“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那个“功成”就如此重要?青山白云,碧水蓝天,还不能冷却你奇功伟业的梦想?
公元742年,一纸诏书将李白再次唤入长安。也许是因为玉真公主,也许是因为“金龟换酒”的贺知章,也许是世人皆惊的奇情奇句,高高在上的圣主自云端垂下目光。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你是个伟大的人,你是个赤诚如孩子的人。不给你恩宠,你抱怨“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稍给你好脸,你就能狂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这样天生是诗人的性情,又怎会是老臣谋国的宰相之器,可是,你看不清。
李白二入长安,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三郎也是个真性情的人,能这样对待一个张狂的书生,这样的君主就值得尊敬。如果李隆基不是大唐的皇帝,他和杨玉环会幸福终老。
你这样一个没参加过任何科考的书生,被任命为陪侍皇帝左右的翰林供奉还有什么不满意?王维高中状元还被弄去守仓库,读书人入仕苦熬资历天经地义。你太自负了,以为自己就是安邦定国之器,你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隆基怕是转过头微微一笑吧——待你不再狂放疏懒、直率天真的时候,也许真能委以重任。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清平调》
从未有人将应制诗写得如此动人,如果你不再牢骚满腹、胡言乱语,再熬几年也许会有机会。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这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夸你洒脱和逍遥,其实他和我一样明白你的张狂和放荡。
你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你说:“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你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既是蔑视权贵又何以追逐?既是如此骄傲又何以干谒?你用激情澎湃的诗句忽悠了别人,也忽悠了自己。余光中说你“使力士脱靴,贵妃捧砚”,我是不相信的,那都是多少崇拜你的人,为你镀金。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清平调》
很多人说是因其中的“飞燕”有暗讽杨贵妃之意,你才不得重用,我看原因并不在此。你如此放浪形骸,你如此炽热纯真,一滴瑶池里的水,永远混不进世俗官场这口烧开的油锅。玄宗轻轻叹一口气,你终非“庙堂器”。于是赐金放还,待诏翰林,保留了你读书人的体面和骄傲。
你喝了太多的酒,你写了很多的诗,你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为什么中国的失意文人总爱归咎别人呢?理智点吧,你始终不会是鲁连、谢安一样的国器,文字的世界里,你才是俯瞰苍生的王。
你调侃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你担忧王昌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你不舍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有这些千古知音,你怎还在出世入世间痛苦挣扎。
“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参加永王李磷幕府,欲投躯报国,却卷入了肃宗李亨与李磷的权力之争。李磷败亡,李白以“附逆作乱”罪被投入狱,流放夜郎。
“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有人凄凉北望,有人客死他乡。
寒风萧瑟,霜冷长河,浔阳江头古渡愁,青衫客。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李白在流放途中,遇赦而返江陵。我终于知道“白帝”是一座城池,我终于知道你的心情为何如此轻快。
六十一岁,李白抱残老之身,准备参加李光弼的平叛军队,途中因病折回。
六十二岁,做绝命诗《临路歌》,感叹一生怀才不遇,苦痛难解。十一月,亡于当涂(今安徽马鞍山)。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那个千年前月明风清的夜晚,牛渚矶上青衫客举杯邀月,舞步踉跄。有人水中揽月,有人魂归仙班。一丝微笑隐没水中,你说:“我醉欲眠卿且去。”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你一生追寻的英雄伟业如水中明月,你麻痹痛楚的醉篇狂章却成为盛唐丰碑。你可知道,在遥远的碎叶城,那娟秀女子梦见的长庚星也叫启明星。此后千年,这颗在黄昏与清晨出现的星斗,照亮了多少失意士子的心路,温暖了多少寂寞旅人的惆怅。你当年拜谒仰望的高官权贵,早已如蝼蚁般被茫茫烟尘覆盖;落魄天涯的醉客,却如太阳般高悬,照亮千古的青灯书卷。唐朝有了你,便是浩浩盛唐,唐朝没有你,将是多么暗淡。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余光中《寻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