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李清照说: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我说:下了一夜暴雨,大院里栀子花肯定开了,我偷些去学校送女同学。
这就是我和唐宋才子的差距,这就是我对待人生的现实主义态度。
所以一首《春晓》,历经千年,妇孺能诵。而我的栀子花,只能被班主任当作我斑斑劣迹的证据,使我有幸得到班里最后一个加入少先队的荣誉。班主任不解风情,孟浩然、李清照的伤春惜花,与我送花给女同学的行为不都是对美好的向往?!
孟浩然公元689年生,襄阳(今湖北襄阳)人,终身不仕。
唐宋两朝,一生没有入仕的大文人不多,孟浩然和姜夔比较典型。
在当时看来,二人都满腹牢骚、痛不欲生;现在看来,没当成官未必是件坏事。诗人作官,就跟军阀作诗一样,结果都好不了。
孟浩然可以种种田,喝喝酒;姜夔可以填填词,泡泡妞,不比当个鸟官来得逍遥快活!
四十岁之前的孟浩然比较可爱。那时候他是真的不愿入仕,长年隐居在襄阳附近的鹿门山,此地也曾是三国时庞德公的隐居地。
也许唐朝的隐士都比较牛,何况像孟浩然这样诗名在外的隐士。想想那时候的读书人也真是矛盾——既向往魏晋高士的隐逸之风,又希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匡国济世,奈何“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称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
魏晋南北朝时期,高士名流除了腹中才学以外,飘逸俊朗的外貌气质也是个非常重要的标准,谓之:“美颜不裹痴骨。”
唐朝的士子对名士的评点,深受魏晋遗风影响。
自然,像孟浩然这样“风神散朗”、品行高洁的隐逸诗人,在当时是很为世人倾慕的。李白、王维、王昌龄、张九龄等名士都与孟浩然有交往。
狂傲如李白,在《赠孟浩然》诗里对前辈也是狂拍马屁: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连李白都叹“高山安可仰”,可见孟浩然在当时诗坛的江湖地位。
想必那段田园隐居的日子,孟浩然过得也是恬静悠闲。最能体现他诗歌风格和闲适心情的当属《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我一混社会的哥们儿对这首诗有极其经典的翻译:“今天吃的不错,重阳节还来吃!”我绝倒。
《过故人庄》深得陶渊明田园诗真味。王维虽也写田园诗,可那毕竟是朝中大员想象中的井田阡陌,哪抵得过孟浩然生于其间的泥土气息。
四十岁那年,孟浩然对人生的态度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也许是生计无着,也许是其他原因,孟浩然赴长安应进士试。
初到长安,这样一位高士,名流公卿自然争相邀请赴宴。
一次,在太学的宴席上,士子们赋诗作乐,孟浩然一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钦服,嗟其清绝,咸搁笔不复为继。
后世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皆是千古名句,可词境都与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雷同,应该是从孟浩然此句中化出。
有才华不等于会考试,孟浩然科考落第。之后,王维、张九龄等都为其入仕做过努力。《唐才子传》说了一个王维帮孟浩然的故事:
一日王维邀孟浩然至内署商较风雅,突然闻报玄宗临幸。孟浩然也是个土包子,惊慌之下钻入床底躲避。王维不敢欺君,据实奏闻。玄宗素闻孟浩然大名,只是一直没有见过,就命孟浩然出来拜见。帝问曰:“卿将诗来耶?”本来多好的一个机会啊,皇帝都仰慕你的诗名,让你现场做诗一首,你随便写首歌功颂德、感叹盛世逢明君的诗不就结了?皇帝一乐,赏个四品五品的官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可叹我们灰头土脸的孟夫子啊,估计床底下钻进钻出的,被床架子把脑袋撞出包了,脱口吟出: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八句诗,哪一句都是牢骚。王维在边上估计脸都绿了。也就是我们的盛唐皇帝气度大,若换作乾隆,孟浩然保管吃不了兜着走。
玄宗虽没有龙颜大怒,闻之却很是不悦,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
确实也是,你孟浩然从未求仕,又何来被皇帝所弃之语,这不是往三郎头上扣屎盆子。难不成孟浩然自比孔明,怪皇帝老儿没有三顾鹿门?
玄宗最后倒也没难为孟浩然,只是“命放还南山”。
唯一一次入仕的机会就这样被孟夫子砸锅了。当然《唐才子传》谬误颇多,这也只能当个传说听听。
孟浩然离开长安时的心情是凄苦失落的,他曾给一名叫远的僧人写信——《秦中感秋寄远上人》:
一丘常欲卧,三径苦无资。
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
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
这里我们应该能了解孟浩然为何突然在不惑之年求取功名。“三径苦无资”就是句大白话,想归隐苦于没有钱。“黄金燃桂尽”一句是说长安物价水平太高,消费不起了。
你说这世界把人给逼的,活生生能把好人逼成坏人,坏人逼成好人。
想当隐士没money,想入朝堂没门路。孟老师啊,人家陶潜都能回家种田,海瑞可以回家种红薯,你就不可以回去弄几亩菜地啊,非要坏了你的晚节,哭着喊着要去当官,而且你这当官的动机也不纯哪!
我这里倒不是在指摘孟浩然的不是,我是太理解他欲上不能、欲下不能的心情了,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
孟浩然离开长安的时候,给王维留了一首诗: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唉,“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守得住寂寞,愿做那没有看客的孤单舞者。连发条微博、微信都盯着看有没有人回复,有没有人点赞,更别说是一世的寂寞。
失意的孟浩然离开长安后,在吴越一带游历多年,《宿建德江》就是在此途中写下的: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一幅苍凉壮阔的塞外画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则是一张静谧深远的江南风景。
吴越期间,孟浩然还不死心,献《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给宰相张九龄,以求引荐录用。张九龄贬荆州长史,孟浩然曾应辟入幕,不久辞官归乡。
公元740年,王昌龄从被流贬的岭南召回,途经襄阳,访孟浩然,相见甚欢。孟浩然因纵情饮宴、食鲜,引发背疽而死。性命相赠知己,也算死得其所。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里评孟浩然诗:“语淡而味终不薄。”
王维曾画孟浩然像于郢州亭子里,题曰“浩然亭”。后人因尊崇先生,不愿直呼其名,改作“孟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