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宋朝词人的时候,一直想把周邦彦绕过去,虽然我也姓周。读他的词,缺少那种皮肤轻微过电的感觉。我写诗人词人的状态很不健康——遇见喜欢的,寒毛根根直立,两眼烁烁放光,排比、通感、对偶、代入主角……怎么煽情怎么来;遇见没有欲望的,我就成了根软面条,怎么折腾自己都不能雄起,烟一根接一根地点,字一段一段地删,走出去呆若木鸡,状如夜鬼。
扯得有点儿远。我这样的青年读诗词并非为了考试,完全凭自觉自愿,所以语浅情深、一见如故的感觉对我很重要。周邦彦的词过于精整庄重,一眼望过去,那叫一个有文化,我这样的伪文学青年,也就失去了反复咀嚼的意兴。就像一个女人,晚礼服、水晶鞋,艳光四射得无可挑剔,可怎么看都像一个橱窗里的塑料人,相反一个穿牛仔裤、棉布衬衣、白帆布球鞋的邻家女孩,却能轻易击中我心。王世贞《艺苑卮言》云:“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这话总结得到位。
聒噪了半天没感觉,可还是在写他,没办法,周邦彦太有名了,只要谈论宋词,他就是座绕不过去的大山。北宋词性灵,南宋词技工,周邦彦就是北宋词风向南宋词风转变的枢纽。按叶嘉莹的说法——周邦彦正是一个“结北开南”的人物。后来的姜夔、张炎、周密、吴文英都是周邦彦的粉丝,在他们的词里都能读出周邦彦的痕迹。就连早年批评周邦彦“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的王国维,晚年也夸其是“词中老杜”。
周邦彦一生宦海浮沉,心态却是比较好,不像大多数为官的词人一样激越冲动。后人评其词风“浑厚和雅”,我看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可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宋史》说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东都事略》载其“性落魄不羁”。看来我们沉厚隐忍的美成同志,少年时也和柳永一样,是出没于秦楼楚馆的常客。
在家乡混不下去的周邦彦北上京师,做了名太学生。二十九岁,周邦彦献《汴都赋》上万言颂扬新法,搔到神宗痒处,被擢为太学正。神宗驾崩后元祐党人执政,他被坐新党,流放南方,沉沦多年。关于被坐新党,周邦彦比窦娥还冤,他一生并未参与新旧党争,既没献媚新党,也没阿谀旧党,就算早年在《汴都赋》里夸了几句新法好,那也是投神宗所好。献赋是什么目的,地球人都知道,连李白都干过这事。周邦彦的宦海生涯说不得一帆风顺,也算不上大起大落,他的文人习性远比政治热情要高。哲宗即位,新党又复起用,周邦彦被召入京重献《汴都赋》,任为秘书省正字。之后到同样支持新法的徽宗朝,周邦彦都事业平稳,直到进入中央音乐机关当主管(提举大晟府),因不肯奉旨作祥瑞之词而得罪徽宗赵佶,外放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关于周邦彦得罪徽宗的事,民间传说远比正史要精彩,如果是真的,就是美成一生最华彩的篇章。
南宋末年人张端义在《贵耳集》中将周邦彦的镇箱之宝《少年游》《兰陵王》糅合进一段故事。李师师是谁都知道吧?宋徽宗和李师师的关系都知道吧?不知道的赶紧去百度下。话说北宋年间……
宋徽宗吃腻了后宫的各种口味,去到旧相好李师师家想换换口味,赶巧周邦彦和李师师正畅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周邦彦躲避不及,一头扎进了床底。徽宗推门进来,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颗新橙,笑曰:“美人儿,这是江南刚进贡来的,你看朕对你好不好?”李师师“嘤咛”一声偎进徽宗扁平的怀里。徽宗软玉在怀,眼瞧着李师师一双笔直的大腿,不由虎躯一震,尔后猿臂轻舒……(以下省略一万字)
周邦彦回去后玩味再三,感慨万千,钦服圣上泡妞大法已入化境,《少年游》一挥而就: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后来卡拉圈K的时候,李师师当着赵佶的面唱这首歌。赵佶听着歌词似曾相识,问:“谁写的?”李师师答:“周邦彦。”赵佶大怒。第二天坐朝的时候赵佶问蔡京:“开封府监税官周邦彦课额不登,缺斤少两,为什么检察院还不弄他?!”蔡京听得云里雾里,心想:“皇上就是皇上啊,这事我都没听说他就知道了。”蔡京说:“容臣回去后喊检察院一把手来问问,再来复奏。”蔡京回去后把院长一通臭骂,院长说:“别人缺斤短两是真的,可这周邦彦,超额完成税收任务!”蔡京说:“管他个球!反正就是皇上要弄他。”
圣旨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
过了两天,赵佶喜滋滋地又去临幸李师师。李师师不在家,赵佶趴下去看看床底空空如也,自言自语一句:“小样,弄不死你!”妈妈桑进来,告知:“师师送周监税去了。”赵佶明白周邦彦要滚蛋了,嘬着牙花等到晚上十二点。李师师回来,眼圈乌黑,哭得像头大熊猫。赵佶勃然大怒,摆出皇帝造型:“去……哪……儿……了?”李师师回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赵佶问:“他不是爱作词嘛,又写了吧?”李师师说:“作了曲《兰陵王》。”赵佶说:“唱来听听。”李师师水袖一舞,漫舒歌喉: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来岁去,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唱得大珠小珠落玉盘,宋徽宗听得余音袅袅、绕梁三日。徽宗心想:“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老子好歹也是个大文人,这么牛逼的词曲家不能浪费。”
周邦彦被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大晟乐府待制。
这段传说虽不十分可靠,可像我这样喜欢八卦的小老百姓,都希望它是真的。王国维老先生却呕心沥血地予以考证,最后得出结论——是假滴!真是太煞风景了。我想张端义杜撰这段故事,也是因为他觉得《兰陵王》《少年游》两阕词委实牛叉。
据毛幵《樵隐笔录》载:“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唯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
我是不懂音乐,历代夸《兰陵王》的词评都说此词的音节声律如何如何牛,周邦彦度声入曲的技巧已臻化境,三花聚顶、五气朝阳。据说《兰陵王》的曲谱现仍保留于日本,灌有留声机唱片。从大量史料看,周邦彦的词确实流传很广,在当时很有点天皇巨星的味道。柳永也精通音律,也写长调,柳永词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并不被士大夫阶层接受;周邦彦在宋朝却是“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伎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被奉为圭臬的《兰陵王》除去我不懂的音律外,单就文字而言,词藻华丽、富艳精工,矫情得一塌糊涂,和“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渭城三叠》相提并论,我看差的不是一个档次。一本《清真词》翻开,大部分是《兰陵王》一样“缜密典丽”的空洞堆砌,内容单薄无聊的艳情与羁愁几乎占了全部内容,也难怪有人说周邦彦是“临末世而赋悠闲”。
至尊宝说:“熟归熟,乱说话我一样告你诽谤!”平心而论,周邦彦大部分词作虽然过分雕琢,少了点真性情,《少年游》和《苏幕遮》这样的神来之笔还是深得我心。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这是怎样一副满室春光,一双纤细骨感、指如玉葱的手,就足以令我心潮起伏、想入非非。什么叫性感?这就是中国古典式的性感。
她低声问:“你去哪儿住?已三更了。”
你不语。(NND,你心里想什么,组织都掌握了!)
她轻轻说(镜头特写,女主角脸色潮红):浓霜寒冷,马路滑溜,还是别回了,路上行人太少,不安全。
镜头切换,小轩窗上两个剪影合一,红烛灭。
如果那个“她”是李师师,这样体贴温柔的女人谁会不爱。《少年游》语言清丽,如话家常,纯用白描,到口即消,颇似后世蒋捷词风。周济《宋四家词选》评论此词:“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我亦然,这阕小令描摹男女情事恰到好处,风流但不下流,只是这样“纤指破新橙”的女子,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消散矣。
王国维说周邦彦:“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强焕也评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周邦彦如果画画,绝对是个高手,勾勒女子性感形态寥寥几字就是神笔,《苏幕遮》里写初夏朝阳下的新荷,更是天然去雕饰之作。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人真是一个很复杂的动物,以词风富艳精工著称的周邦彦,竟然也会写出如此清新淡远的小令。历代咏荷的文人很多,周敦颐的《爱莲说》到现在我还能背上几句,可大部分咏荷的文人都是借荷说理,颂扬“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能将荷花形神描摹得如此精准的,千古之下也只有“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和林逋写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堪称倚天剑、屠龙刀。王国维也赞此一句:“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写字看字多了,现在从一个人的字里基本能窥出对方的人品个性。《苏幕遮》的思乡之情轻扬流动,从容雅淡,就连《兰陵王》词里“谁识,京华倦客”有的也是淡淡的厌倦情怀。周邦彦当是一个醇厚恬淡的谦谦君子,有着玉一般温润的品行。有人批评周邦彦是没有政治操守的无良文人,原因就是他晚年与蔡京党人有交往,蔡京党人也确实举荐提拔过他,但以此就说其有文无品,过于严厉。在我眼里,周邦彦就是一个文人,而非一个政客,从头到尾,他在政治上就没有什么建树,也谈不上祸害过谁。卿本佳人,奈何为官,本就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悲哀,我们又何必过分苛责这样一个沉厚隐忍的京华倦客。
周邦彦晚年曾回到两浙故居,因避方腊起义,滞居在河南商丘,公元1121年卒于鸿庆宫,五年后,北宋亡。
小楫轻舟,京华倦客终于回到了那片梦里水乡。
风吹荷翻,轩窗下一个女子吴侬软语,纤手破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