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子传》称李贺:“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韩愈、皇甫湜看他的文章,不相信是今人所为,相邀至其家,让“总角荷衣(哪吒形象)”的李贺赋诗。李贺将一篇马屁九段的《高轩过》一挥而就,两位文坛泰斗当时就跌碎了眼镜,“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我想这里的“束发”应该是奖掖推荐的意思,韩愈当时的地位已经很高,要提拔这样一个“唐诸王孙”还不是刀切豆腐。可韩愈没替李贺看下手相,事业线、生命线想必都是很短。
元稹早年欲结交“名动京邑”的李贺,李贺却讥讽元稹明经科出身。李贺应进士考,刚好遇见已经发达的元稹任主考官,李贺的父名晋肃的“晋”与进士的“进”相讳,元稹认为李贺应避父讳不举进士。韩愈作《讳辩》替其辩解,但李贺最终还是未能登第。也许是皇室宗亲或是韩愈的缘故,李贺被任命为太常寺奉礼郎。奉礼郎管群臣朝会祭祀之礼,心高气傲的李贺又怎会愿意任一个侍候人的九品小吏,在京三年即因病辞归故里昌谷(今河南宜阳),和母亲郑夫人、姐弟一道生活。
一个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不去做官又能干什么。《唐才子传》载李贺归乡后:
旦日出,骑弱马,从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
“呕心沥血”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相比之下,现在的作家、诗人是多么幸福。老实的,好歹能靠写字养活自己;牛逼的,东指西骂,作公知状满世界龇牙。中国古代的文人真是太伟大了,创作全凭自觉自愿,哪像我们,奔着名利而去。李贺每日骑头瘦驴早出晚归,双休日也不休息,后头还跟个小书童,把自己整得堂吉诃德一样,不为别的,只为灵感。如果是一般百姓家庭,儿子如此不务正业,怕是棍子打折几根了。老太太怒骂:“你个孩子要呕出心来才罢休啊!”那不是责怪儿子写字,实在是担心体弱多病的李贺身体。这是多么可敬又可爱的老太太。按李贺如此专业勤奋的创作态度,本该有很多诗传世,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李贺时常骑驴来往于长安和洛阳之间,所作随意丢弃,时常去他家抄诗存录的沈子明,家里也只存李贺诗四卷。如果不是沈子明,我们也许不会知道李贺是谁。
看李贺的诗,“鬼”字随处可见——“鬼灯如漆点松花”、“秋坟鬼唱鲍家诗”、“鬼雨洒空草”、“鬼哭复何益”、“嗷嗷鬼母秋郊哭”、“愿携汉戟招书鬼”。荒坟野草,雨寒鬼哭,李贺的一腔哀愤孤激之思,幽冷凄婉。这样大量地用鬼魂来寄托感情的,后世也只有一个蒲松龄。严羽《沧浪诗话》云:“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诗仙是李白,诗鬼就是李贺。
李贺的诗不单鬼气十足,怪也随处可见。这些可不是普通动物,都是有内丹的神兽级别宝宝——老兔、寒蟾、凤凰、老鱼、烛龙、碧驴、麒麟、虬龙、熊虺、嗾犬、毒虯、狻猊、寒狐、老鸮、木魅……李贺的诗简直就是神兽百科全书。这样威风凛凛的神兽宝宝带出去,我哪还用得着练级。找个地方给自己打个隐身,这边千里传音泡MM,那边宝宝狂杀小怪,经验值噌噌地往上飙。
GM,密我干啥?
有人举报你用外挂。
我日,他们是妒忌我的神兽宝宝!
哪儿来的?
李贺给的!
李贺是谁?
李贺是你们玄幻网游的祖宗!
奇遇神兽是武侠小说的方程式,杀死一头,要么功力暴涨几个甲子,要么获得绝世神兵,从此纵横江湖,无人能敌。你捅我一刀算个球,我穿有刀枪不入的狻猊皮!靖哥哥喝蛇血、段誉吞寒蟾、杨过收神雕、游坦之吸冰蚕、《云海玉弓缘》里杀狻猊、《雄霸天下》里诛火麒麟……
这些写武侠、编网游的,看来是没少到李贺的诗里取经,可叹李贺收不着版权费,不然金庸、陈天桥见其也要立正敬礼。
如果说李贺低沉阴郁的鬼怪之诗是寄其“哀愤孤激之思”,那他超然物外的谪仙之语就是一曲歌其理想的羯鼓: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天》
前四句写月宫,古今没有一个诗人能将月宫写得如此美丽奇特。古时候没有飞机,自然也就没有航拍这些东东,可《梦天》后四句分明就是自高空俯视人间的视角。李贺梦游月宫,脚踏五彩祥云,天上人间,一瞬千年。永恒与刹那,伟大与渺小。如此气魄宏大的手笔,除了李白,也只有想象横无际涯、思维天马行空的李贺才能写得来。黄陶庵评《梦天》:“论长吉每道是鬼才,而其为仙语,乃李白有所不及。”
父亲早亡、入仕无望、家境贫寒,自己又体弱多病。就像孤身在黑暗的海面泅渡,遥远的地方没有彼岸,令人沉沦,使人绝望。也许只有在那个瑰丽奇绝、神怪荒诞的幻想世界,才能找到片刻安慰,遗忘曾经的心怀君国、仗剑天涯。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马诗二十三首》之五
千里大漠的塞外明月如钩,一匹神骏驰骋如烟……这样和《塞下曲》一样阳刚洒脱的语言风格,也只有唐人才做得到。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昌龄的“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卢纶的“月黑雁飞高……大雪满弓刀”,其中的恢弘雄浑、壮志凌云,怎不令我辈神往那个梦中唐朝。之后范仲淹的“将军白发征夫泪”,苏轼的“西北望,射天狼”,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虽也是豪迈刚劲,却总带了一丝凄凉惶惑之感。
与《马》一样豪情万丈、直抒报国之意的还有《南园》: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宪宗在位期间,黄河南北,函谷关内外,五十州烽火连天。李商隐形容李贺“细瘦,通眉,长指爪”,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单薄身躯里却奔涌着跃马横槊、血战沙场的一腔豪情。“凌烟阁”是唐太宗李世民为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建的一座楼阁,阁内悬挂二十四张由阎立本手绘的功臣画像,意在让后人记取他们为唐王朝建立的不朽功勋。李贺说这二十四位牛人里,没一个是书生,是个爷们儿就投笔从戎,上阵杀敌!
《马》《南园》不像“安史之乱”后的诗风,倒更像“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的大唐气象,在李贺的诗里只能算异类。真正能代表李贺诗风的不是神仙鬼怪,不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不是“雄鸡一声天下白”,而是《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能是小时候看武侠小说魔怔了,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温庭筠的《侠客行》“……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白马夜频惊,三更霸陵雪”,这样的句子能让我燃。《雁门太守行》就是这样能引发我侠客情结的兴奋剂。如血残阳下身着金甲的将军,英俊的脸上浮着骄傲与自信,两撇小胡子下的嘴唇斜斜地冷笑。金弓如满月,银箭似流星,犀利霸气的眼神下,多过己方数倍的敌人灰飞烟灭。将军高大的身躯后边,暗水青天,海棠花开……我太堕落了!没错,看见这首天籁之诗我心中浮现的就是身着鲜花盔甲的战神——光明大将军。陈凯歌是不是也抄李贺了?风云变幻的天空,金光灼眼的鲜花盔甲,暗水青天的秋天,艳如胭脂的海棠……这样的战场折射诡异的美丽,如史诗般恢弘壮丽。这样的诗是不能解的,如果你看见这些字句,心中没有切换出色彩浓艳的种种意象画面,那你太没有审美品位了,不跟你玩。
长安城外,古道西风,有少年,青衫瘦马过尘间。
《唐才子传》载李贺死前曾说:“我年二十不得意,一生愁心,谢如梧叶矣。”清瘦躯壳里隐藏着一个幻想世界的李贺死了,这样一个仙鬼般的少年,流落凡尘二十七载。归位仙班的那一刹,玉帝当头棒喝:“李贺,你可知道什么是凡间了?”二十七年的纠缠不休,二十七年的雨冷虫啾,不过是弹指之间。下凡前仙姑倒的一杯茶依旧滚烫,有人却已经历生死轮回、地老天荒。
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杨花扑帐春云热,龟甲屏风醉眼缬。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蝴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