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五点钟的时候,盛洁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早已经疲惫不堪的眼睛,将百叶窗拉开,了望了周围高高低低错落的大厦,将电脑关闭,将饮水机、空调、窗户、电灯全部扫尾工作结束,才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大厅的员工也已经开始收拾,迎面见到她,有几个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都一一报以回应。
盛洁边等电梯边看时间,距离飞机降落还有1小时30分钟,她想她或许应该换个衣服,打扮打扮再去接机,可今天慵慵懒懒的,偏偏什么也不想做。和老公分别了三个月,他在新加坡的进修课程结束了,答应今天赶回家,她脑子里总在想要提前赶到机场,可拖拖拉拉,最终到了这个时候。
发动车子和开出停车场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一路哼着歌,整个人充满愉悦。在等第一个红绿灯时,手机响了起来,她按了蓝牙耳机,好友冰冰的声音,大剌剌地传过来。
“总经理大人,今天有空出来聚聚?我身边有个大专家,特别想采访您!”冰冰说话夸张不已。
从电话里还能听到那边有一个轻细的女声在制止她:“你别说得这么夸张,我不是什么专家……”
盛洁听得一愣:“采访我做什么?我从不接受下班后的采访,有需要上班时间可以谈。而且今晚是某人进修归来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冰冰在电话那头边安慰那个女生边对盛洁说:“我知道你老公回来,可采访的事也挺急的。”
“你又和哪个记者勾搭上了?”盛洁一如既往地调侃她。
“什么勾搭?嗨,我跟你直说了吧,我表妹是《女人如花》杂志社的编辑,现在专门想出一个‘女人传奇’的专栏,让我给她出主意,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盛洁在这边乐了,打了把方向上了机场高速:“我算什么传奇,你别寒碜我了。”
“不不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要是上了杂志,绝对能推动销量。我把你的事迹粗略跟我表妹一说,她激动得非得登门采访你!”冰冰跟着推波助澜,耳机的声音随着她语气的起伏变得时而缓和时而刺耳。
“我今天是没空,现在正在高速路上,直奔机场呢。”盛洁看着前方敷衍着。
“她着急听,而且我觉得,你的故事如果被刊登出去,一是能帮助那些还在感情迷茫中的小女人摆脱心理困境,二是能帮助警惕性不高的女性朋友增强防偷防骗防小三的能力,三是能鼓励那些处在低谷时期的女同胞们,早日看见明天的曙光……”冰冰把盛洁说得相当伟大。
“你得了吧,你再评价我居功至伟都没用。”盛洁不为所动。
“你在心里整理一下,现在就开始,不出意外,你最起码还要50分钟才能到机场,平时你业务繁忙,这会儿正好做个回忆录,我们这边开着录音设备,我表妹会把它加工成一段感人至深的女人传奇的,到时候绝对引起轰动!”冰冰在电话那头卖力地煽动。
盛洁想说什么却沉默了,直到对方再次催促:“我的故事没她想的那么浪漫。”
“经过艺术的加工,你怎么知道像泰坦尼克号那种传世作品不会再次诞生呢?”
盛洁憋不住笑,笑着笑着,心里却又有说不出的滋味,高速路上车辆稀少,可隐隐地,她觉得眼前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她觉得那是连自己也描述不清楚的一段故事。
那一年,盛洁二十五岁,和大多数女人对感情幻想不同的是,她失忆了。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靠在天桥下面的一根柱子上,周围冷飕飕的,隔着南沙江看着一片寂静的波光。她站起来茫然失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害怕极了。仔细搜索自己的记忆,竟发现是空白的。她蹒跚地走在路上,路人投来了好奇的眼光,还有人指指点点的。
那天她在路上晃荡了很久,直到觉得饿了。翻了翻衣服,浑身上下竟没有一毛钱。站在包子铺门口徘徊了半天,包子铺老板打量了她的衣服,忽然皱着眉头驱赶道:“死疯子,赶紧走!别挡我生意!”
盛洁受了惊吓,低着头离开了。时间越久,她越发现这里所有人都是陌生的眼光,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直到眼前忽然间伸过一只白白的包子,她抬起头来,见一个年近50岁的妇女,面带和善,关心地拿着包子塞给她:“快吃吧,丫头。”
盛洁不知所措,手悬在半空没敢接。
“我是你妈,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那女人反问了一句,“赶快吃吧。”
“……你真的是?”盛洁半信半疑,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人还未完全适应。
“你真是失忆了,我从老家追你到这儿,一路上担心得要命,总算找到你了。”那女人擦了一把眼泪,又帮她理了理衣服。
那时候盛洁脑子里完全是空白了,甚至不时会有钻心的疼痛,这个慈祥的母亲嘘寒问暖,在她的病号服的上面罩上一件外套为她取暖。接着又带着她在车站附近的小吃铺里吃了一顿包子和稀粥。
当时盛洁激动的心情无法言表,以为真的遇到了亲人,憋了几天的心情,终于痛哭了一场。接着那女人买了两张火车票,连夜说要带她回家,她看到车票上写着“庆城山”三个字,曾经以为,这里真的是自己的家。
那天早晨,下了火车之后,女人拦了一辆摩的带她到了村里,一路颠簸,她差点把昨晚吃的包子都吐出来了。进了村口,那女人直奔几个中年妇女晒太阳聊天的地方,让盛洁乖乖地独自站在一边。她们谈论了很久,不时朝盛洁这边看着,她开始狐疑,开始不自在,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竟是这么严重。那天她终于明白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感觉。
她被以5000块的价格出售,是付的现款,一个老大娘从家里拿出的现金,藏在装鸡蛋的篮子里的。盛洁听到她们在谈论她,老大娘仔细打量了一番,挑肥拣瘦地评价:“丫头长得还行,年纪大了点,俺们这里的丫头,十六七岁就定亲了,她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了,不知道结没结过婚。”
“她可是未婚,大城市的丫头结婚晚,这还算年纪小的。而且这丫头身材好,有胸部有屁股的,能生养。你家两个儿子,都二十出头了,女大三,抱金砖,和这丫头正配。”人贩子拿到了钱,自然把盛洁夸得天花乱坠,一路上鲜有笑容的女人,此刻笑得两排黄牙尽显。
盛洁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激动地和她辩驳理论,转身想跑,被那女人一把抓住了马尾辫,疼得她快哭出来,那女人长得粗壮,扭打间盛洁将她的胳膊和脸都抓伤了,而自己毫无意外地挨了好几巴掌。最后几个大娘上来钳制住了她,那女人才得以脱身。
盛洁刚到庆城山的时候,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病号服,上面有“铭城东方医院”的字样,有个出外打工回来的小伙子李二胜倒像个明白人,他一脸看到新鲜物的表情,接着笑得前仰后合,向周围的人宣布,那是一家有名的精神病院。从那以后,盛洁在众人眼里都是一个疯子的形象。
可盛洁自己知道,她只是失忆了,脑子还能够正常思考,至于为什么会穿着那样一身衣服,似乎她也解释不通。
盛洁比从前更绝望了,到了这个穷山沟里来,还是给穷苦的剩男当老婆,心情不言而喻。当天晚上,她才知道那老大娘姓于,两个儿子,一个在给人照看鱼塘,一个在乡里的工厂上班,此刻都不在家。几个好奇的邻里街坊聚集到她家,非要看看花“重金”买回来的媳妇。
几个大婶小媳妇凑过来问盛洁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她犯了难:“你叫什么名字?”
盛洁绞尽脑汁竟都没有想出自己的名字,其实这也正是她想知道的,于是只好摇了摇头,如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嘴里似乎都能放下一个鸡蛋,一个嗓门高的女人,正是王大婶子,在后面喊了一句:“原来是个傻子!”
于大娘恼得当时就要哭起来,屋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买个正常的媳妇,5000块也值,如果是个傻媳妇,连1000块也不值。于大娘立时哭天抢地,在心疼她的钱,而盛洁就像菜市场里的猪肉,被人这般品头论足。
“娶媳妇什么精的傻的,都一样,一样生娃,一样做饭伺候男人!”王大婶子的见解每次都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家大虎前些年处的那个蓝妮,倒是个精明的丫头,最后咋了?还不是跟人家外面人跑了!”
她此言一出,一群围观的八婆都跟着附和,于大娘似乎也想通了许多。盛洁的手脚被绑在床沿上,不能动弹,心里却早已骂了无数个“呸”了。虽然自从那一觉醒来,什么都不再记得,但她也绝不承认自己是傻子。只是过了两日,李二胜解读了她衣服上的那个医院名称后,她的傻子形象更跌了几分,沦为疯子的行列。
或者正因为这样,反而因祸得福,于大娘的两个儿子听说母亲买来的是个傻媳妇,竟无一人愿意屈就,声称怕影响后代智商。盛洁由衷地感谢于家兄弟有宁缺毋滥的高尚觉悟,宁可接受残疾,不能接受智障,可见对下一代极为负责。
在王大婶子等一群中年妇女的怂恿下,于大娘怕盛洁这个没用的赔钱货砸在手里,将村里的光棍分析了一遍,最后想到常年住在半山腰搞实验研究的冯技术员还没老婆,而且那小伙子扎根乡村三年多了,从毕业到现在,从前的女朋友也吹了,却丝毫没有动摇他搞研究的决心。
于是盛洁被送到了他的住处,于大娘亲自上门撮合了一番,把还在试验台上的冯技术员叫了下来介绍一通,末了还不忘提钱的事。
“于大娘,私自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冯技术员的头发和胡子似乎很久没理了,看起来十分颓废,身上的衣服也过于陈旧,只是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眉眼亮亮的像秋天的紫葡萄。
“大娘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于大娘说得冠冕堂皇,差点背过身去抹泪,“为了咱们庆城山能致富,你研究了几年了,前两年要不是那个骗子,咱们村也差不多该富了,原本你早该找个媳妇,可……大娘是心疼你……”
一连串的话说得冯技术员再无还嘴的理由,只好转过头来看着盛洁,片刻叹了口气,从床单下面拿出一个存折递给于大娘:“自从上次咱们全村被骗了以后,这两年苦了大家,我自己也没攒多少钱,只有这6000块钱,如果不够,我慢慢存了还给您。”
盛洁当时就有种冲动,想上前提醒那位冯小哥多给了1000块,谁知道于大娘果真姜是老的辣,立即就接过存折,满眼含泪地握着冯技术员的手道:“孩子,大娘虽然花了8000块,可你就像大娘的亲骨肉,2000块钱,权当大娘给你娶媳妇了!”
盛洁眼见冯技术员感动得无以复加,在心里气得直臭骂他笨蛋,可她知道他们都把她看成傻子,谁也不会听她的言辞,索性鄙夷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待到冯技术员送走了于大娘,眼神里俨然失落颓丧,而后看着盛洁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儿,我可以送你回家,不过得等镇上科技所那边发了工资,得到下个月初,因为我现在只有50块钱……”
盛洁那时根本不知道去哪儿,自己的家在哪里,家里又有些什么人,一无所知,即使被送走,也是毫无目标的。
从那天开始,盛洁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冯颂,竟还是建州农业大学毕业,之后就来到这里,打算用自己的所学帮庆城山致富。盛洁深深地感叹这年头这种好人已经快绝种了,每个人的付出都是需要回报的,而他把自己糟蹋得像个类人猿,目的竟是为了这村里的人。
盛洁看到一屋子试验品,各种培育的蔬菜水果,小院子里竟还有一排鸡笼和几只鸭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相比,这里极有生气。
在这里生活了几天后,冯颂给盛洁起了个名字叫青铭,表明是盛洁从铭城来到庆城山的。盛洁倒不甚喜欢,听起来像“清明”,这可并不吉利,可他执意这么叫,过了十来天后,当他又一次叫“青铭”的时候,盛洁竟下意识地回头答应了一声。
冯颂很会倒腾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整个家里充斥着他的新发明,有时他忙到深夜,不停地研究产品的新思路。
“你到这里三年了?”盛洁不可置信地问道,人的毅力怎么会这么坚定。
“嗯。”他专心搞研究,语气中丝毫没有情绪。
“上次你们说被骗的事是怎样的?”
“你想听?”
“嗯!”盛洁忙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八卦颇有兴趣。
“是个自称铭城的富商,要投资建厂,加工庆城山的砂糖橘,要每家集资,年底分红。当时我们看了他的合同协议,觉得项目很好,人也可靠,几乎每家都拿出钱来,有的是拿出老本……”冯颂神情忽而显得懊恼,停了下来。
“于是那个富商卷款逃走了?”盛洁好奇地问。
冯颂略有惊诧地看着盛洁,末了竟勾了勾嘴角:“看来你并不傻。”
盛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表明所有的都是谣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