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海滩
喝到三点半,一大早坐在凯子车里说胡话。
我说,什么加州呀,白天云南,傍晚新疆,山也是从兰州搬过来的。凯子说,还在地球上,差别不大。一甩方向盘,怒吼一声,他曾经驰骋在新疆,如今飞奔在加州,不变的是那副永恒的墨镜。
去参加公司的野炊。国内也叫农家乐。
遇见一些熟人。他们过来好些年,有几个我还暗恋过。见过之后很心酸。又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岁月不饶人啊,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容颜变老,远在美国也躲不掉。这么心甘情愿。一生好几个。幸好音乐响起,我收拾起破碎之心,仰头观望印度姑娘翩翩起舞。人家是天生的舞者,音乐一响,手伸向空中变成了孔雀。那眼神,不敢多看——千万别嫁人。
散场后,建中夫妇带我去海边。
走,建中说,见识见识什么叫海!
我见过各种山,却从未见过海。我指的是,传说中蔚蓝的大海,浑浊腥臭的不算。快到了,建中很有把握地说,你就准备“哇”吧!
哇——
眼界撕开,投出去,投向无限,蓝与蓝相碰,激荡成海天一色。像是KTV震耳欲聋,突然有人拔了插头,无边的瓦蓝与平静,美得不真实。
我说,假的吧?
慢慢看,建中说,沿着1号公路,到处都是如此。
不是不爱国,是真没见过。祖国是冲积平原,泥脚慢慢探向大海,这儿没个过渡,陆地纵身跳海。陡然,造就了太平洋惊人之蓝。当我拿祖国对比,感叹这才是海,林妹妹轻声道,第一次来也觉得美得不行,不过中国也有,在广西北海,要坐船过去。
遇到很多跑步的人,头戴耳机给你打招呼,女孩也练得一身肌肉。有位老太太穿着宽松的花裙子,胸部贴在身上,提着花篮迎风行走,衣裙飘飘,冲你微笑,让我第一次想到用优雅形容女人。钓鱼的老头目送飞鸿,年轻人搏击海浪,沙滩和礁石,海鸥与帆船,还有那爬满鲜花的洋房。生前满眼是花,死后一片蔚蓝。飞临此地,是人就想说一声,我想住在这里。
房子并不贵,也就二三十万人民币。主人平时住城里,周末才来度假。你要想得开,也可以买一栋。
昨夜大谈美国感受,凯子的评价是:国内跟人玩,这儿跟自然玩。跟人玩看近处,跟自然玩看远方。你看这边的人,目光都是舒缓的,有延伸感。不像国人,聚在一起笑呵呵的,一旦落单,立马一脸寂寞。
想想也对,国内好像都没有长开过,跟酱菜一样,被人群腌制,不新鲜。
建中不太喜欢国人的那些趣味,打牌打麻将小三小四什么的,他喜欢看书和运动,在慢跑中思考人生的走向。当年他躲在被窝里,怀抱半导体收听遥远的美国之音。于是乎,从盐城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美国,昂首阔步,是自己做主,也是无可奈何。从故土到异国,他怀揣着一颗勇敢的心。勇敢因为相信未来,同时也有些许无奈。他说,你是刚来呀,觉得什么都好。
说着闲话,走进一片沙滩,吓了一跳,全是裸体。有的迎面朝天,有的埋了半截,还有的在随意走动。男男女女坦诚相见。我穿衣服下去,很不好意思。他们跟我打招呼,没把我当外人。整片沙滩全是肉色,就别占人便宜了,脱吧!
踢开内裤,试了试折返跑,倒在沙滩上玩驴打滚。沙滩像豆腐,踩上去有弹性。当大海再次敞开胸怀,我一头扎了进去。一个浪砸下来,立刻被卷走,连做几个后空翻,啃得满嘴泥沙。
一条大汉过来,大喊,Hey,你——冷不冷!
我喊,冷!
他咬着我耳朵说了一通地理知识,说这是从北冰洋来的水。我往前冲,被他拎了起来。举着我摇了摇,说只能在中间游,万一被拍到礁石上,双手一合:肉饼!
我头顶有人玩冲浪。所谓冲浪,就是用人打水漂,脚踏木板,蹭蹭蹭,飞跃浪尖。海水呛得我哭鼻子。吕克·贝松拍了《碧海蓝天》,北野武拍了《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主角最终都选择葬身大海。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有点懂了。飘荡的海草是美人鱼的秀发。“你知道要怎样才能遇到美人鱼吗?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在那里只成为记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待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那样她们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足够真诚和纯洁,她们就会和你在一起,然后把你永远带走。”
正考虑葬身大海,建中笑呵呵走过来说,怎么见到美景就脱啊!
我低头问,会不会太小?
没事,建中说,这就不算小了!
我又问,没丢祖国的脸吧?
想哪儿去了,你是祖国的骄傲!
别发微博!
晚了!
浪花拍打夕阳,晚霞烧红了天空,海面上金光闪闪。老师没骗我。水深,指的是深不见底的大海;火热,说的是热情似火的阳光。想到受过的教育,我简直要在9月的海风中热泪盈眶。
回来的路上,我对他们夫妇做了采访,问得很细:养猫吗?寂寞吗?幸福吗?房租多少?开销多少?打算买房吗?建中说,想查我偷税漏税吗?林妹妹嘱咐我千万别公布出去。
晚了!我说。
金门大桥
为了款待我,凯子发动大家钓螃蟹。
凯子挺神的,闲着没事开车转悠,瞧见有人钓螃蟹,看几眼就学会了,并迅速考到了执照。从此弄把椅子往海边一躺,面朝大海,带证上岗。还买了一整套烧烤架,钓上来直接烧烤。
我说,你这悍匪,咋成小资了?
凯子笑道,打打杀杀的日子过去了!
地点在着名的金门大桥。有三对夫妇参加,建中夫妇、凯子夫妇和建民夫妇。凯子想得周到,他们成双成对,怕我太孤单,找了个叫杨芳的姑娘陪我。事实证明我和杨芳很般配,才相处一天,像夫妻一样争吵。
芳和我坐建中的车。车内放着《你好,郑州》,窗外掠过加州旅馆。李志来这边演出,建中夫妇还去捧了场。我们聊到祖国文艺,聊到周云蓬的老婆跟上师跑了。
芳一来就买了件700多美元的外套。我看半天,愣没看出哪儿好。她说,牌子!我说,牌子无法影响一个人的审美。
她说,讨厌,上次没舍得买,回上海一看肠子都悔青了,同样的牌子贵出几倍,当时就发毒誓,下次往死里买!
我说,你们这些女人啊,买那么多毫无必要的纺织品,说是爱美,其实给地球造成了多大的污染!
我说这边树好看,她说,你第一次来吧?我说这边房子有个性。她说,你第一次来吗?我说旧金山是嬉皮文化的中心。她问,你真是第一次来?
我大谈美国青年文化!她说,看过一篇长微博吗?中国缺少个性教育,人人都是圆乎乎的,没有独立的感悟和思考。
我当即说,你不像,你不是这样!她挺了挺胸,表示要成为有个性的人。
我心想你今天怎么没穿黑丝袜。算了,看风景。
大白天的,很多车打着灯,还都是大排量,踩一脚一桶油,真叫人心疼。这么烈的阳光不让晒被子,更是铺张浪费。路边连矿泉水瓶都看不到。建中说,有朋友在国内开车,迎面飞来带汤方便面。这里也可以扔,罚1000美元。想想吧,相当于扔两个iPhone。你舍得吗?舍不得!
穿过旧金山,阳光把街道都打成了金色,上坡下坡眼睛总碰到鲜花。
金门大桥并不壮观,暗红暗红的,看着怀旧。我上辈子就死在了这里,树都还在,只是高了不少。外婆曾在黄昏里摘石榴。记得有片大树林,爬上树顶,拨开树枝可见海。凯子说,还真是,过了桥就到,拍过《猩球崛起》。
唉,我说,不去了,听到风声要掉泪。
海湾中央有个恶魔岛,过去是联邦监狱,尼古拉斯·凯奇在那儿还演了部电影。上岛要花钱,没挨那份宰。
在桥与岛之间,有一块伸向海湾的人造平台,凯子铺开架势,在此钓蟹。我原以为是用鱼竿,钓嘛。其实是铁笼里装着肉,扔下去等着。这个季节只允许钓红蟹,且大小必须超过四英尺,可以自吃,不能买卖,违者罚款1000美元。
大青蟹因为有法律撑腰,大模大样往里钻,捞上来还摆架子,横着走。凯子抓起来骂,在中国老子煮了你信不信!
聊到国内那帮哥们儿。凯子说挺想他们的,这边净跟动物玩了,钓鱼钓螃蟹赶野鹿,再没什么追求了,只差出海找鲨鱼。跟那帮孙子说声,喝酒别忘了敬我一杯。
会的,插几根烟,摆上黑白照。
哈哈,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每次扔肉下去,海狮游过来猛抢,仰泳,微笑。远处驶过巨轮,吃水很深,推过来蓝色波涛。太太们昏昏欲睡。嫂子怀孕了,挺着大肚子裹在风里。
有个湖南女人带着孩子。小男孩很奇怪,跟他讲中文不理你,非要说英文,可他明明听得懂。
旁边有个越南人,和我们相隔不到两米,钓了一只又一只。螃蟹是禁止买卖的。我真替他担心,钓这么多,你吃得完吗?他不理我。
夕阳西下,三车人钓到一只螃蟹,满载而归。
本来我和芳没有正面冲突,事情出在螃蟹大宴上。海外同胞心系祖国,自然聊到腐败,芳拼命控诉,用的都是微博上的案例和词汇。我也是喝开了,跟小姑娘较上劲,说她太不了解历史,这是人民的选择。
切,她说,人民的选择!
当然,人民习惯了皇权,而不知民主为何物。就是到了今天,谁又能说清什么叫民主。你可以说那是被利用,骗人卖命,没那么容易。烈士的鲜血,并不都是假的,想过改天换地,只是失败了。即便浩劫,也不可避免。要说有罪,人人有罪。
凯子把我喊出去抽烟。建中也劝过我,表达观点的时候语速不宜太快。
我快哭了,谁不想把祖国建成美国,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元芳,这可能吗?
成人俱乐部
加班到11点,回到宿舍身心俱疲。
又在为祖国担忧呢?建民问。
我说,气死了,丝袜都没穿!
建民说,那么冷,要懂得怜香惜玉。聊了会儿,又说,原来你也是俗人,还以为有什么深刻体会呢。
体会!没娱乐哪儿来的体会。
美国嘛,回来煮面就是娱乐。建民笑着说。
我喊,就没有洗脚、按摩、KTV、夜总会什么的吗?
一听这个大家来了劲,纷纷发表心得体会。娱乐,还是祖国繁荣啊,美国就一个拉斯维加斯,祖国遍地拉斯维加斯。电影都是骗人的,绝大多数美国人过着死板的生活。公司边上有个Gentleman"s Club,跳脱衣舞的,来了大半年,每回鼓起勇气想去,每回都临阵退缩。
他们说,我们可以退缩,你不能啊刘导,年会素材全靠你了!
这样啊,我看下表,走吧,时不我待!
他们又都不去了,说太晚了,下次叫上谁谁谁一起去,这边夜路不安全。
行,我说,告诉我地址,先去探个路,手机导航。
出门后我也有点慌,握着手机把脸照得惨白,路上死一般沉寂。我激励自己,连洋妞都不敢看,还有什么资格游美国?
主要是太近,过了这个岔口,转弯就到。
门口停了不少车。霓虹闪烁,挂着“Open”。推门,堵着的,有个指示牌,按指示走过一面墙,看到一扇小窗户,一条刺青大胳膊横在里面,坐着个大壮。吓谁呀,我过去敲窗户,Hi,how much?他说,20美元。
拉侧门进去。另一个大壮站门内,音乐很响,我没听清他说什么,他喊了两遍,原来是查票。刚把票给他,一个裸女从天而降,触地之前戛然而止,顷刻掌声四起。我张嘴看去,裸女头朝下脚朝上,夹住钢管张开了手臂。一翻身,从钢管下来,前凸后翘,一丝不挂。
姑娘来自南美,配的是拉丁舞曲。DJ不停播报她的名字,大意是:噢,看这美人儿,来自巴西的芭芭拉小姐!快给她掌声吧!
大会议桌般的舞台,两根钢管直通屋顶。你可以坐在桌边,把钱摆放在桌沿。放心,不白给!她会过来,冲你做出各种姿势,神魂颠倒之际,把美元一张张叼走。我看到,她用美臀对准一哥们儿,缓缓游动靠近,直至叉开双腿,跨到他头顶。猛地一下蹲,我以为他的头被夹住了。其实没有,她使了个海底捞月,双手捂住了他的脸,捧小鸡般爱抚。
当然了,这次用了臀,下次是胸,或长腿,或秀发,或私处,不拘一格。客人也得投入,别正人君子坐那儿开会。
我开会怕坐前排,到后方暗处坐下。很快,发现这是个正规场所。不能抽烟,台吧不卖酒,观众都是有性趣的人,还有夫妻同来的,抱着学习或欣赏的态度。穿比基尼的舞女和观众聊天,三三两两,轻松、随意、常态。他们的表情告诉我,欲望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儿。国内这类场所我也去过,乌烟瘴气,好像“老子花钱就是来撒野的”。这里每个姑娘都受到足够的尊重。她在桌上,你坐桌边,必须仰视,只有叫好,没有叫骂。
一个姑娘捡钱下场,另一个隆重登台。各种风格,各种肤色,欲望无国界。
看到后来,我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美则美矣,火也辣矣,性感得不真实,我喜欢公司有缺点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