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他不懂母亲,两人很少说话,待到他稍大一点,想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却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机会了,原本他已很少想起这个寡言少语终日郁郁寡欢的女人,今日行到大慈恩寺附近,听了了酒馆主人愿景怀人的琴声,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她了。
人都不在了,还怀念什么呢?所以,那些还在的人,就应该好好珍惜!
这就是为什么袁子卿为了冷紫陌肯舍生忘死,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走这一趟路的原因了。
还在的人,我在用心的珍惜。
酒馆主人走了过来,坐下时手中端了一杯酒,他将酒放在袁子卿面前,他也并没有问他面前的人是否欢迎他坐在这里,因为他一向是这么干的,也因为这酒馆是他的酒馆。
袁子卿瞥了他一眼,不高兴被打断回忆,声音冰凉的道:“看起来你就是那个爱戴面具的奇怪的相命师了?”
酒馆主人笑道:“我喜欢人称我相命师,但我不喜欢人说我奇怪,因为这个世界的人本来就都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的人就要被认为是奇怪呢?”
袁子卿不说话点点头,表示赞同。
酒馆主人继续道:“既然知道了我是相命师,不如让我替你相上一相?”
袁子卿一边喝酒一边摇头道:“命?我从不相信命,相命何用?”
蹋思吉却凑上来道:“相命师?你真是相命师?你这是算姻缘,算富贵,算前程,算吉凶还是算什么?”
出身乌桓祭司的她早听说中原的周易卦算之事,此时遇到曾听说过的相命师,自然格外感兴趣。
相命师转头望向蒙着面纱的蹋思吉,掐指不知道算了些什么,片刻后道:“姑娘本是身份尊贵之人,为何孤身犯险,远赴中原来到此地?所为的,可是一个爱字?”
蹋思吉似被人拆穿心事一般脸上一红,心中拿的酒一抖差点泼了出来,她哪里知道这个自称相命师的怪人,说话竟会如此直接,幸好脸上带了面纱,脸红也看不出来。
相命师却似乎看到了蹋思吉心中的羞怯,他轻笑一声站起身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便来。”
相命师回来时手中又端来一杯酒,他重新在蹋思吉面前坐下,将新端来的就递给蹋思吉道:“喝完这杯酒,给我你的右手,让我替你算一算此行的结果吧!”
蹋思吉在心中苦笑一声,于心中自叹道:此行,我又何尝想过结果,用尽我的感情,用尽我的力气,结果早就不重要了。
却见相命师面具里的眼睛狡黠的朝她笑,似乎在说,不管你在乎不在乎,总还是会有一个结果的,她便接过那杯酒,只是喝之前她望着那相命师道:“不管算出什么,我希望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结果!”
相命师笑道:“你要知道,相命师是从不说谎的!”
蹋思吉望了望杯中血红色的液体,又看了看袁子卿,仰头将酒倒进嘴里,然后将手递给相命师。
相命师从袖子中伸出他的手,伸出中指和食指,扣上蹋思吉右手的掌心再将拇指点在她的手背上,慢慢的闭上眼睛。
那血红色的就不辣,却是苦的,酒入口时却又带着一股淡淡的不知名的香气,酒一入喉,便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融入了血液一般,蹋思吉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若有若无,似乎灵魂离开了肉体,飞速的进入另一个光影交叠的世界。
在那一个世界,她仿佛看见阿鲁科尔沁草原上一望无际的草原,乌桓城,神庙,回忆一幕幕的飞速旋转,过往的流年似被画成一幅幅会动的画,漂浮在空气中,被烈烈的风吹着从她眼前翻涌而过……
她看见袁子卿于狼群中一手执剑一手挽了她,剑舞的风生水起又似舞蹈一般,揽她腰飞跃而出;她看见袁子卿一个人在夜半的城墙上守城,他看月光的眼亦清澈如水带着淡淡的忧伤,而她小心翼翼的站在不远处看他生怕被他发现;她看见袁子卿陪她上乌桓山,去深山中采摘药物时透过密林间的阳光下袁子卿棱角分明的脸,她跟在他身后神色欣喜而愉悦;她为了救他放弃自由答应继任下一代的祭司之职,不惜损耗自己的身体来当做就袁子卿所用锁魂之术的人傀儡;她看到他牵着马陪她走在晚间的森林里,骑在马上的她看着身边无数只像海洋一般的萤火虫高兴的手舞足蹈……
忽然,一声叹息将她从梦中拉了出来,她才觉得灵魂忽然又重重的跌落到她体内,刚刚看见的种种景象刹那间烟消云散,再一看,却是那相命师睁开眼,用一声叹息将她拉了回来。
袁子卿见蹋思吉这么神情恍惚,忙关切的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蹋思吉摇摇头,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相命师。
相命师抽回自己的手,道声得罪,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壶,喝了一口壶中的酒,叹道:“世人都道飞蛾扑火是痴是傻,只有飞蛾知道,和火相拥的那一刻,要比孤独的活在黑暗里一万年要强得多!”
蹋思吉莞尔一笑道:“呵,终究还是飞蛾扑火,一场空么?”
相命师却不回答她,扭头朝袁子卿道:“执着的跟随自己的内心向前走,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你说是吗?”
袁子卿听不懂两人说些什么,却望见蹋思吉望来的眼中泛着泪花的双眼,那眼里似乎涓涓流淌着什么闪着光的希望,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却也淡淡的笑道:“是的,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相命师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留也没用,这些都是命。年轻人,你既然不相信命,敢不敢让我也相上一相?”
袁子卿淡淡一笑道:“大师您见过我这么满脸胡子和皱纹的年轻人么?”
相命师却笑道:“那些不过是写掩人耳目的东西,不过,你的眼睛,倒是有你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苍桑!”
袁子卿此时忽然觉得,这个自称相命师的奇怪的男人,或许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酒,道:“那么我也要喝了这一杯酒?”
相命师道:“我向你保证,这杯酒的味道其实还不错!”
袁子卿拿起那一杯淡蓝色的,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在冒着泡的酒一饮而尽,按他的要求把左手递给了相命师。
那酒却入口极辣,辣的袁子卿恨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指责那相命师骗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风一般朝前飞,眼前的景物非一般更迭转换,他忽然看到幼年时袁府的那间院子,元宵节的晚上,他一个人躲在树后看隔壁院子的哥哥们放花灯,却不敢出去,一直到小孩子们都热热闹闹的散尽,这时候冷紫陌跳了出来,递给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花灯和糖,对他说,放心,我总会陪着你的。
他看见她的母亲,将不多的收拾拿去卖掉,替他做一身光鲜的冬衣,告诉他说,别人有母亲,你也有的;他看见沈沫冒着被父亲打一顿的危险,将自己所有的银子给了他,好让他替冷紫陌还了打碎的别人家的鱼缸,他对他说,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他看见洛阳城的初次见面的曹植,将剑递给他说,你放心比试,我的命输了不要你赔;他看见那个白胡子老头在他无助的时候对他说,要是遇到委屈,就来找我吧……
那些长安城中的旧事,忽然就像疯长的草一般,从他面前发芽、成长,顷刻间就长成足以将他湮没的草原,他忽然觉得,原来自己竟然欠人这么多。
相命师松开他的手,替他倒了一杯自己铜壶中的酒,道:“尝一杯吧,这一杯是甜的!”
袁子卿慢慢回过神,喝了杯中酒,果然是甜的,那股甜沁人心脾,忽然间就将心中的忧伤冲散了,他问:“这是什么酒?”
相命师道:“这是忘忧酒,人生匆匆百年,不开心的事情,何必念念不忘?年轻人,你不是不相信命的人,你是打算要改命逆天而行的人,不愿找我相命是对的,因为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我的确是相不了的!”
袁子卿却淡淡一笑道:“我不相信命,其实是我想开了,人活一世,情义二字,顺其自然,这就是命!”
相命师道:“年轻人,你活的太累,而且,恐怕最后给你最大伤害的,恐怕是你最看重的,我送你一句话吧,为自己而活,你活着,归根到底,是为了你自己!”
相命师说罢便起身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忽然想起刚刚他相过命的另一个女子,他看见那个女子收了一个飞来的鸽子脚下的布条,面色冰冷的走近大厅喝酒,他于是也替她相了一次命,相完后他跟她说:忘记爱的人,时间自会惩罚他,至于是万劫不复还是粉身碎骨,我们且喝完这杯酒等着。
因为,那鸽子上的字条他其实已经看过,上面写着:明日午时,忘川桥,射日弓!
他不禁摇头苦笑道,世道无常,人心难懂啊!
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一名黑衣人,他叹了口气,吩咐道:“告诉下面,明日除了我相过命的那两拨人,其余的让他们再在酒馆喝一天的酒吧!”
那黑衣人不解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相命师走入黑暗中头也不回的道:“留下喝酒,总比无缘无故的死了要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