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有国破,有家亡,有诸侯,有豪强,有杀伐,有兼并,有人生,有人死,却根本没人没有关心,乱世里时光走的似乎慢了很多,所以虽然仅仅才过去三年,但对于袁子卿来说,却好像过去了很多年,当然,他现在不叫袁子卿,他现在的名字叫做陈子夜,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三年来他换了很多名字,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有一个名字,然后离开,到下一个地方,名字都很随意,离开之后就忘了,因为他知道,反正记得的人也不多。
可是,自从一年前他在青龙山游走时救下两个迷路的小孩后,便意外的成了这座江南的小镇上王员外家的私塾先生,而在这里,不知不觉似乎已经呆了很久了,久到他觉得,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将近江南的春,夜渐长也渐暖,所以晚上喝酒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清晨,陈子夜推开门,端起洗完脸的水打算倒在门外小院的花藤下,昨夜似乎酒喝的太多了,早上醒来头似乎还有几分疼痛。
院子里练剑的少年停下来,喊了一声陈先生早,朝他眨眼扮鬼脸,自从救过这顽皮小子一次后,他很喜欢跟陈子夜亲近,陈子夜微笑着点头道:“又在练剑啊!”
“恩,今天曹先生教一套新剑法,可厉害了”
“哦,那好好练。”陈子夜并不回头看他,只是专心的一株株的给月季花浇水。
“哼,何必跟他讲这么多,书生又懂什么剑法。”一旁的曹先生素来看不惯文绉绉的陈子夜,两人似乎也一直合不来,于是此时又忍不住在一旁冷语嘲讽起来!
“可是,陈先生懂好多的啊!”少年忍不住辩解了几句“陈先生懂诗经、汉赋,他还懂天文历法,地理算学,他还会写好多的诗!”
“那又怎样?”曹先生挽了一个剑花哼道“会诗文有个屁用,敌得过我这手中的剑么?这乱世里命都快保不住还作甚的鸟诗文,马匪再来劫掠时诗文能感化他们吗?奶奶的马匪,再来老子一定要呢尝尝老子这嵩山剑法的厉害!”
曹先生说完斜斜的看了躬身浇花的陈子夜,一脸不屑,又冷笑道:“我说陈先生,不如到时候你也去给那些马匪念念诗经什么的看能不能感化他们?”
曹先生叫曹登阁,父母本希望他学经学文好入仕登台阁,成为阁老官老爷的,怎料这泱泱几百年大汉朝忽的就气数尽了,天下乱了。于是他半道弃文从武,然而心中的郁结使其原本沉默的他更加孤傲,郁郁不得志的到了这个小镇做了个教剑的先生,然而,大家私下都说他与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丞相是本家,渊源不浅,但为什么要窝在这个小地方做个武师,虽然也有人问,但曹先生不说大家也不得而知了!
陈子夜听着曹先生的话不知如何回答,愣了愣,浇花的手仿佛不经意间轻轻抖了抖,那水便泼的多了些,泼下的水将那株柔弱的花苗打的一阵颤抖,仿佛一段飘零的人生猛经挫折又或者似一个动荡不堪的世道又突遭劫难而生出的反应!
水珠融入泥土,花枝又以其生的欲望重复挺拔起来,谁说不是呢?生命总有顽强的求知欲和向往辉煌的欲望,所以,不管受多大的打击,其求生的欲望总还是支持他活着的!
陈子夜笑笑,自嘲般觉得那惹人厌的曹先生的话似乎也在情在理,是啊,又有什么用呢?然而那把剑呢?那把剑又真的有用?一剑倾城,二剑倾天下?尽是酒鬼骗人的鬼话!一把剑,是承受不住整个天下的重量的,于是,也不转身,只是笑道:“曹先生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小子,好好练你的剑吧”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总归是忍住了,安心浇花不再言语!
身后依旧是青锋剑划破空气的声音,仿佛谁的心事划破回忆。
浇完花,陈子夜取出毛笔在大理石桌上蘸着水练起字来,陈子夜习的是张芝的“今草”,源于史游章的“今草”在减去章草之点画、波桀,字之体式,一笔呵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
曹登阁不禁远远瞟了一眼龙飞凤舞,手掌翻飞,袖底生风的陈子夜,隐隐觉得那运腕行劲似曾相识,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对,颇有几分剑气。
陈子夜一口气书完张芝的《消息帖》,安静的坐在石凳上呼吸吐纳,气走经脉,绵延循环,不禁看了看曹登阁的剑法。
嵩山剑最著名的自然是六十四式青松剑,这曹先生虽然粗鲁刻薄,这一手青松剑倒也颇有大家风范,只是一招一式太拘谨于招式,舞起来虽然赫赫生威,但高手性命相搏之际却往往容易陷入困境,稍有不慎,怕有性命之忧。
陈子夜不禁微微摇头笑笑,却也不点破,只是安心运气调理内息。
这样的清晨里,院子里花渐醒,春将到,微微有夹杂着田野间青草香的风抚起衣角,不时的虫鸣鸟叫声在耳畔扣人心弦,陈子夜不禁微微有些陶醉了。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诸侯纷争,鼎立三权,这短而偷来的安稳,躲避于这乡野小村的淡然与安逸,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呢?在生的压迫下,人生仿佛除死无大事,偷来的安稳与平和,又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是因为贪恋这一份安然所以才久久停留吧,那又是什么催生了离开的念头?是夜半恍然醒来时不安的夜与死一般的宁静么?还是,那被遗忘的,高悬于房梁上的剑呢?
虽然安逸,却总觉得少点什么!三年来,四处流浪的袁子卿倒是由一个内心懒散外表懒散的人变成了个内心时刻喜欢深究思考的人,虽然,外表仍然懒散的很。
想着想着,心绪忽的乱了,体内经脉中缓缓游走的逍遥真气竟然忽然散乱了,又退回气海,陈子夜不禁一阵苦笑,自己习的逍遥心法本出自庄子的逍遥游,所图根本亦在逍遥自在无为外物所牵所累,可如今的陈子夜……陈子夜笑笑,想着该有什么样的词语来自嘲下。就这么安静的想,在这乡野的春日的清晨,似乎,安逸的有一些幸福的味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真的可以幸福?
然而他陈子夜的人生似乎总是难以遂人意,比如现在,这偷来的片刻安宁忽的被一阵尖锐的胡哨声打破。
陈子夜从安静的臆想世界醒来,耳边已充斥着马蹄声,人马嘶喊声,呼救声,哭声,笑声,火烧断木头的声,陶瓷破碎的声,还有一声声的报警声——马匪来了!
练剑的少年早已向院子外跑去,曹登阁亦不假思索的跟了出去,陈子夜想他应不应该也跟出去,可跟出去又如何,他现在不是只是个书生么?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故事,每天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转眼破败一无所有,有人一夜荣华富贵,有人容颜褪色黯然离场,有的人浓妆艳抹高调登台,有的人为生死倾轧,有的人在倾轧他人的生死,而到最后,无论这故事里谁登台,谁谢幕,舞台始终灯火辉煌,上面永远在上演这一出出的戏,演绎着一个一个故事,从开始的发展到高潮再到结束,没人可以逃得出,没人可以跳得开……
陈子夜,没人逃得出,跳得开的,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所以人们害怕和厌恶悲与欢、聚与别、生与死,可人们却还是每天都生着承受那一场场的悲与欢、一场场的聚与别、一场场的生与死!
街上都是混乱的人群,陈子夜悄然混在人群中,盯着人群中与马匪厮杀的少年,在必要时偷偷出手帮帮兴奋却紧张的少年。为什么不想让他死?是因为平日里对自己的尊敬?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一腔热血和嫉恶如仇的坚毅的脸上,有着如同自己当年亦有的表情?
少年还不惯血腥的杀戮,当剑锋划破肉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少年脸上的表情总有不忍与恐惧,陈子夜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上战场的自己。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看起来过去了很久,对于以前的事情,陈子夜并不愿意回想,因为那实在是一段暗淡的岁月。由于母亲的出身,他从来就不是个被人关心受人疼爱的人,袁府的宅子又那么大,大到她和母亲的那处小院常常被人忘记了存在,他后来遇到师傅,练剑习武也根本没人知道。直到一次意外,他随父亲和众兄长被公孙瓒的军队包围,他不得不提剑上了战场,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一剑入千军万马中,无人能挡,他拼命的一剑一剑的砍到人身上,飞溅的鲜血喷射到他的脸上,那股咸湿灼热的血腥味让他只欲作呕,他也有所不忍有所恐惧,然后他直取敌军主将首级,一剑名动三军,他的父亲袁绍这才说了句——我儿这一剑天下无人敢拂其锋芒,当得上我袁氏七公子之名。直到那时他才成了公子,成了名动天下的七公子,偏僻的院子也常常人来人往,但他总是感觉院子还是很小,小到还是那几个人的身影。如今少年的表情也如初上沙场的他,明明惊惶不安却又咬着牙拼命上前。
在街边的小面摊上顺手拿了一把筷子,隐藏在人群中的陈子夜时不时“暗算下”蒙着面的马匪。或者抽空帮一下陷入困局的乡勇和那个少年。
马匪大约有五十名的样子,看看他们的刀法与声势,倒也颇整齐,为首的马匪使一根齐眉棍,看棍法与路数竟颇似军中出身,一招一式杀气腾腾,大开大合间倒也虎虎生威。马匪首领出手击倒几个乡勇后就停马不动,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一声尖锐的哭喊声从各种嘈杂的声音中突兀而出,陈子夜侧头望去,街对面的小面铺里,平日沉默寡言的张婶将一双儿女紧紧的搂在怀中,望着被砍去支柱即将倾塌了的木棚房顶因极度恐惧而失声尖叫。
匪首领扭头向那边冷冷的扫了一眼漠不关心,突然远远看见一道人影如云雾般从街的这一边消散,又于木棚房顶下聚起,云雾中的青衣人挥袖向一根倒向张婶三人的一根木梁击去,左手一挥已揽住三人向后退去,退去同时出手各向两名马上悍匪袭来的厚背马刀击弹了两指,两招分击前后竟只似一招,那马上两名悍匪却感觉一种剧痛袭来,手中马刀登时拿捏不稳而咣当落地,而那青衣人一击之后已和那母子三人悄然退去不见踪迹!
黑衣首领虎目中精光一闪,随即跃马到木棚旁,齐眉棍出手打在落在地上的马刀上,再收回时已经那柄马刀抄在手上,却只见那马刀上已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缺口处有一丝细细的裂纹一直延伸到手柄处,握刀的马匪却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忍不住低声轻哼,却是虎口已然被震裂,鲜血直流!
马匪首领轻抚着手中刀上云纹班的裂纹面色凝重,他的眼睛里明灭不定,似乎陷入某些回忆,似乎痛苦,似乎不敢,似乎喜悦,似乎激愤,又似乎心灰意冷,或许,人生本不该回忆太多。
集这样三种武功于一身的,天下想必就只有一个人吧,就只有那一个人。
那样的武功又怎么会错?风云步,似风起雾灭,云聚云散,轻盈飘渺,亦真亦幻;逍遥真气,无本无根,无念无想,无轨无迹却又一击破天;灵犀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合以逍遥真气自是拈金碎石,直指天地风云变幻处,天下虽大,又怎么会有第二个人会集这三种逍遥门的武功于一身?
黑衣人掏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一阵激烈急促的笛音用内力送了出去,散布于街市的马匪停下手中的刀一脸困惑却又毫不迟疑的勒马回到首领身边。
“撤”黑衣人冷冷的说了一个字。
“为什么啊大哥,这么一块到手的肥肉就这么不要了?”老二忍不住问了一声。
“肥肉?”黑衣人又一声冷笑:“因为我们遇到了另一块更大的肥肉,大到咱们不一定吃得下!”
黑衣人拔马便欲走,身后的马匪连忙跟上,又忍不住问道:“更大?那有多大啊?”
“多大?哼,黄金一万两够不够大?”虽然黑衣人明明知道他要的远不止这些,但还是忍不住大笑一声!
“黄金一万两?”众马匪不禁兴奋的叫嚷起来。转眼间马匪已经消失在滚滚的尘土中,只留下不知所措的乡民们仍然一脸惊恐和疑惑,他们还不知道马匪为什么会忽然间就突然急匆匆的撤走了,同样处于兴奋而又迷惑中的还有那些匆匆离去的马匪,他们也不知道到底为何要突然对这到手的猎物弃之不顾。
是为了,所谓的黄金一万两?可那恍若天文数字的黄金一万两,又在哪里呢?
黑衣人却在马上伸出他的左手,他盯着他左手的掌心处的一个吓人的圆形伤疤,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笑,他对着伤疤狠狠的说了句,我说过,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你,三年了,这一箭我会要你还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