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辽东的塞外是没有这样的十里燃烧的绯红春色的,春风越过长城吹到塞外,历经长途跋涉渐至缓和,阿鲁科尔沁草原上的牧草已经长势颇为茂盛,风吹过便似绿涛涌动,绿涛中羊群时隐时现,牧羊人手中的牧羊杆上的毡条随风招展,便似故人挥动手臂的召唤,向着那春风吹来的方向,等待谁的骏马再奔驰回来。
牧羊的是十一二岁的少女吧,那牧歌清丽婉转,嘹亮而悠扬,穿行于风中,经久不息,那歌声唱到:
那回响千年的琴声
穿越这塞北的风沙
谁在苍茫中把牧歌唱到嘶哑
我在黑暗中燃起深情的火把
只为看清你的容颜
轻抚你的长发
那疾如闪电的背影
消逝在塞北的风沙
谁在豪迈中让梦想驰骋天下
我在梦中跨上奔驰的骏马
追随你匆忙的脚步
陪伴你到天涯
乌丸山顶的神庙祭台上,如今的祭司站在这宽阔的高台上,倚着冰凉的白玉栏杆,望着高台下望不到边际的草原亦轻声跟着哼唱。
乌桓族原为东胡部落联盟的一支,匈奴击败东胡以后,这部分人迁到此地繁衍生息,渐至壮大。乌桓人奉乌丸山为神山,相信乌丸山中有乌桓大神,族中代代相传一些上古时代不知传自何处何人的巫术,族人信奉神明的力量乃是护佑全族平安之根本。族中除了首领之外,更有代代相传的祭司。祭司被认为是与乌桓大神进行直接对话的人,她将神明的旨意传达给族人,并将族人对神虔诚的敬意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诉至与神,其权利与地位并不在首领之下。
而祭司皆从处子之身的纯洁少女中选拔培养而出,祭司代代单系相传,下一代的祭司皆由上一代的祭司挑选,选中后一直跟随在祭司身边直到老一代的祭司去世便直接接任为祭司,任期为一生直至到死为止。
如今的这一代的祭司乃是族长乌桓王蹋顿的大女儿蹋思吉,这是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结果,虽然祭司位高权重,受人敬仰若神明,但终其一生于乌桓山空阔无人的神庙中,不得尝人间悲喜欢忧、爱恨情仇,一世孤独,便似这庙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一样,想来其一生也是遗憾的吧!
而芸芸众生,皆是凡人,便愿得沉浮尘世,受烟熏火燎,便是幸福知足!
蹋思吉是乌桓王的掌上明珠,没人想到最终会是她接替上一代的祭司阿布思而成为新一代的祭司,虽然对巫术感兴趣的蹋思吉从小喜欢缠在阿布思的身边学一些小小的有趣的巫术,但把聪明美丽,善良知性的蹋思吉当做掌上明珠的蹋顿也从未想过会让蹋思吉成为新一代的祭司,但不知为何,建安十年,曹魏大军征讨乌桓退去后的一天夜里,蹋思吉就接替逝世的阿布思成为了新一代的祭司。
从此,草原上的牧羊人便常常望见一袭黑色神袍的年轻美丽女子于高高的祭台上眺望南方,深邃的目光仿佛望断归鸿一般。
蹋思吉望着南归雁回的方向,依稀间仿佛又看见那人踏马缓缓而来,刚毅的脸棱角分明,脸上带着一股自信,一股骄傲,一股傲视天下的霸气,眉宇间的神色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困顿,一丝厌倦,一丝言不得的意兴阑珊。
那时,她除外打猎孤身被狼群围困,他出来散心碰巧遇见,他拔剑救她一命,他的剑,狼群中游走便若舞蹈。那时,他是投奔父王的落魄客人,她是万众呵护的公主,她道谢,他并不多言语,只是带她回城便转身离开,他望他漠然转身离去的消瘦背影,觉得他与他两个口若悬河的哥哥,实在太不一样。
“我在梦中醒来,跨上奔驰的骏马,追随你匆忙的脚步,陪伴你到天涯”,蹋思吉轻声唱到,望着远方的远方不禁低声呢喃道:“如今,你的步伐匆匆,又在天涯何方呢?如果可以,我也多想策马奔腾,陪你去到天涯,可是,又怎么可以……”
“姐姐,你看,子卿哥哥回来了,你看,就在那个山坡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真的吗?在哪里?”蹋思吉忍不住激动的向前倾斜了身子翘首以盼,分别那日,袁子卿曾说三年后他若还活着就会回来看她,她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还忘了,虽然三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蹋思吉却总是安慰自己只是袁子卿走得太远,忘了该回来看她,而从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的可能。
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视野里并无那人身影,才发现是妹妹蹋思雅又在与她开玩笑。
“你呀,又来骗姐姐,小心我向乌桓大神祷告,降罪于你,罚你与你那情郎一住帕里尔江头,一住帕里尔江尾,日日同饮江水却见不得,看你还骗不骗姐姐。”蹋思吉白了妹妹一眼,故作厉声道。
“我可没什么情郎,不怕乌桓大神降罪于我,再说了,乌桓大神要是真能洞察了姐姐的心思,怕不得要怪罪姐姐你身在神庙心在天涯呢!”蹋思雅捂嘴笑的不亦乐乎。
她与姐姐说话从来肆无忌惮,蹋思吉也不怪她,只是莞尔一笑,轻轻用手指抚了抚戴在额头的红色宝石,仿佛若有所思,良久,望着即将落下的太阳,一天绚烂的夕阳笑道:“又是夕阳将逝,一天又过去了,便如此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那笑容如此美丽,却又仿佛将逝的烟火,带着不知哪一秒就会灰飞烟灭的苦楚。
蹋思雅见到黑色的发状物束起的红色的宝石,顿时也停下嬉笑来,关切的问道:“姐姐,那封印还好吧?这么多年,这人傀儡的封印之术,可苦了姐姐。”
蹋思吉望着远方的夕阳淡然一笑道:“那也没什么,只要他平安就好,只是就来,宝石愈见不安,我总是感觉到一股不祥之感,你知道,人傀儡总是会对这些有特别的预感,我总觉得,觉得,封印似乎渐渐松动,要被解开了。”
蹋思吉道:“可是,这种上古的巫术是乌桓族的不传之术,唯有历代祭司才知道,而子卿哥哥现在也应该远在万里之外的江南了吧,哪里会有人找到他替他解了这巫术的封印!”
“如果那些人要找到他,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去找,只要他们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就绝对不会放弃寻找,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到哪里!”蹋思雅看着姐姐说话,便觉得于那人神情相似!
“没事的,即使找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这巫术的破解之法,也解不开这封印的。”蹋思雅随即道!
“你不懂,巫术并非真正的天神之力,只是借助了药物与精神念力的一种怪异的控制之法,凡是巫术必有缺陷可破解之处,而记忆封印之术的最大缺陷就是记忆的残存度不可能为零,通过场景复原或相关场景联想等手段,即使不会破解之术可能也会让加诸人身上的封印巫术自然消失。”蹋思吉简单的解释道。
“额,所以,姐姐对产自乌桓山的夜柔香木控制严密,决不允许流出族外,只因为这是解开封印的最重要的药物?”蹋思雅似乎略有所悟。
“恩,我让父王下令严格控制夜柔香木的开采,除却必要的祭祀需要之备我自己严加看管外,决不允许夜柔香木流出族外也就是怕有心人会拿去破解此巫术。”蹋思吉点点头道。
“放心啦姐姐”蹋思雅笑道:“不要紧啦,你的巫术这么厉害,夜柔香木又只有我们乌桓族才有,不会出事啦!”
蹋思吉也莞尔一笑:“就你会说漂亮话。”心中压抑却也是稍有放松。
蹋思雅说笑着又变戏法般从背后拿出一盒好看的点心来,笑道:“子卿哥哥武功那么高,人又绝顶聪明,你就别天天担心他啦!来,尝尝我给你带来的好吃的点心,这可是曹丞相家荀缪侍郎来访时从许都带来的呢,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盒,可好吃呢!”说着亲自打开盒盖取了一块塞到姐姐口中。
蹋思吉笑着张开嘴咬了一口,抿嘴笑道:“恩,好甜好甜,还是善良的思雅好,其实,别的我也不担心,只是他那人和你一样太过善良,总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想别人不开心,总是心太软委屈为难自己,我就是怕有人利用这一点为难与他,偏偏,他又最不懂如何拒绝别人!”
蹋思吉边吃点心便跟妹妹说话,这些年的祭司身份也只有每次妹妹来看她时才能放下,仍然是那个满怀心事的天真少女,嬉笑言谈,才是自己,这是她这些年人生所有乐趣的三分之一。
蹋思吉吃了几块点心问道:“荀缪怎么会突然来我乌桓,曹家与我们乌桓自从建安十年那场大战之后已经是多年不相往来了。”
“谁知道啊,他带了好多礼物来,说是他们家曹公子送的,愿意在不远的以后与乌桓建立盟友关系,互相支持,我看,其实是想父王支持他夺取继承权吧,不过,父王看起来似乎还挺高兴的,还回送了好些礼物让他带回去。”蹋思雅道。
“曹公子?”蹋思吉顿时觉得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不禁微微蹙眉问道:“是哪位曹公子?”
“恩,我想想。”蹋思雅仰头闭上眼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二公子曹丕,大公子早年战死了,现在也就二公子曹丕和三公子曹植受宠一点!”
蹋思吉顿时面色渐至凝重,转过头看了看远方草原上将落的太阳,总觉得那金色似乎灼烧了她的眼睛,那一抹最后的余热似乎炙烤的额间的红宝石发烫,不禁伸出手指抚上宝石,感觉仍然完好无损,稍稍定了定心神,不祥之感却更加凝重,心中仿佛压着一块愈来愈重的巨石一般,压抑的难以呼吸!
蹋思雅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抹不安,低声问道:“姐姐,怎么了?”
蹋思吉摇头,问道:“父王送了什么给他?是不是有大帐中的那对小狮子?”
蹋思雅一愣,望着面无表情的蹋思吉惊道:“姐姐你怎么知道?”
蹋思吉咬着唇角没来得及回答,蹋思雅却一声尖叫,原来蹋思吉额上的红宝石突然迸出一丝裂纹,然后碎成粉屑散在风中,一如遥远的江南那一场绯红的桃花雨,蹋思吉额上现出一滴鲜血格外刺眼,蹋思雅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想伸出去拂去血珠的手因为惊惶而停在半空。
蹋思吉叹了口气,沉重的道:“那对小狮子,是用夜柔木雕刻而成的……”
而此时,江南那一场桃花雨于夕阳中径自飞舞,夕落亭中的金炉中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浓浓的桃花香中渐弱游丝,酒菜仍在人已无,唯有散落一地的零落的花瓣依稀可见人来人去的痕迹。
夕阳中,一辆马车向北疾驰而去,而阿鲁科尔沁草原上,亦是一辆疾驰的马车押着最后一缕夕阳向南而来。
蹋思吉已经等不了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不想顾,因为心头强烈的不详之感,她决定立刻动身南下,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血红色的天空,残阳褪去,日尽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