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本以为梦境会和往常一样,在她走到悬崖尽头便结束了。可就在她一个恍惚间,周围的景物却突然变换。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已然置身于大正宫的书房之内。
书房内没有多余的下人,皇帝坐在书桌之后,而跪在他面前的是……薛长松。
皇帝的脸上仿佛罩了千年寒冰,一字一句都足以让人发抖,“你再说一次,你怀疑什么?”
薛长松额头有汗渗出,然而眼中的执拗与坚定显示了他的决心,“微臣怀疑,太后驾崩,不是因为听闻了废后顾氏之事而气急攻心,而是……另有隐情!”
废后,顾氏。
很久之前的记忆忽然涌上来,顾云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上一世,她与太后都死掉之后的事情。
“什么隐情?”皇帝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薛长松深吸口气,“草乌、贝母,这二者药性相冲,若混食则会产生毒素。太后日常服用的药中掺杂有少量的草乌,以散寒止痛。微臣怀疑,有人偷偷在太后的膳食中,加入了贝母。”
皇帝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紧,“何以证明?”
“张御医说,太后是因久病缠身,加之最近气怒攻心,才会……张御医乃杏林国手,又一直负责照料太后,他的诊断自然无人敢怀疑。”薛长松道,“可臣却觉得有些不对,暗中调阅了一系列病情记录,还查了长乐宫的膳食。太后驾崩,确实不是张御医说得那么简单。陛下如果不信,可严审长乐宫的宫人,以及,侍御医张显……。”
重重拍上案几的声音。
皇帝的神情几乎是暴怒,两眼如同燃着一团火,一瞬不瞬地看着薛长松。
相识多年,顾云羡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她眼中,他是风姿出众的多情公子,是恣意妄为的薄情帝王,是会说动听情话的温柔夫君。即使发生再大的事情,他都能从容面对。
他从未如此暴怒。
“吕川。”
听到他的声音,吕川很快跑了进来,跪在了薛长松旁边。
皇帝慢慢道:“吩咐下去,将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收押。朕要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审问!”
吕川一惊,“可,太后的梓宫尚停在甘露殿,长乐宫的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神情犹疑,“陛下想查些什么?”
皇帝冷冷一笑,“查查看这宫里,是不是真有人长着包天的胆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顾云羡听见他说完这句话,周遭的景物再次变换。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才发觉,这一回,她身处的地方,是长信殿。
皇帝一身玄衣,独立窗边,看着远处的树梢,久久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云羡回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景馥姝。
她不知道此刻距离薛长松与皇帝的书房密谈过去了多久,因为景馥姝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受了长时间的精神折磨。
“戏演不下去了?”皇帝扬唇,笑意冰凉。
景馥姝跪在厚厚的地衣上,默然无语。
皇帝转身,冷冷地注视着她,“你收买梅园宦官李和,还有静生阁的婢女,设计害死了柔婉仪腹中之子,并嫁祸给废后顾氏。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声音木然。
“朕明明封锁了消息,不准将柔婉仪失子一事告诉太后,你却还要暗中动手脚,给那边传话,并在话中将这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顾氏,害得太后大动肝火。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继续用那种木然的声音说道
皇帝点点头,笑意更深,“那最后一桩,你勾结侍御医张显,在太后的膳食中混入贝母,使得她最终丧命……。”他一步步走近她,声音也越来越慢,“这一桩,你可承认?”
景馥姝没有说话。
皇帝忽然暴怒,一脚踹上她的心窝。
景馥姝痛哼一声,软倒在地。
那一脚力气太大,她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痛苦地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皇帝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意,“回答朕,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景馥姝忽然尖声叫道。
她原本惨白的唇染了鲜血,竟显出几分凄艳来,“是我害死她的!顾云羡是我害死的,太后也是我害死的!通通都是我做的!”
皇帝气极反笑,“好,你承认了就好!”蹲下身子,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朕且问你,朕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以至于让你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景馥姝惨笑着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她们的错!我恨她们!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她们姑侄俩给毁了的!”
她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陛下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弟弟?都是被你母后给害的。其实我本来还是可以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宫中从民间采集家人子,说是给太子殿下当侧妃。我心里想着,即使当不了正妻,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也甘愿了。所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去应选了。可是眼看都选到最后了,你母后却一声令下,说不要了。”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
她有些说不下去,低着头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后来我告诉自己,好吧,这一次不行,以后也许还有别的机会。至少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可谁知紧接着,掖庭令就来通知我,说皇后发话,要将我赐给周王,赐给那个没几年活头的周王……。”声音忽然拔高,“我恨!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
她声声控诉,犹如泣血,听得顾云羡一阵发愣。
仔细在脑内回忆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景馥姝说的,是麟庆二十六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嫁给太子不到一年,先帝觉得太子身边只有她这个太子妃和良娣沈氏、昭训叶氏,实在是太过冷清,于是发话从民间甄选良家女为太子侧室。
可惜甄选进行了一大半之后,太后却与吏部侍郎姜魁达成了默契,选了他的女儿姜月嫦和他好友的女儿朱镜如入东宫,甄选家人子一事就此作罢。
原来那一年,景馥姝也参加了甄选,却最终因为太后的决定而无望东宫。
不仅如此,她还被指给了体弱多病的周王。
“后来,我又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实现了多年的心愿。你答应迎我入宫的那一刻,真的是我这一辈子最高兴的时候。”景馥姝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只是配着满眼的泪水,只能让人感受到浓烈的悲伤,“我只是希望可以陪着你,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心愿而已!可是她不放过我!她们都不肯放过我!你母后这般刁难我,她给我这样的封号,这样不留情面的羞辱,你以为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不喜欢你,因为你曾经是朕的弟妹。可当初是你先设计了我,让我答应迎你入宫。那时候我就告诉了你这点。如今你又来怨怪谁!”
“是,是我设计了你。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输了。你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所以我说希望能永远待在你身边。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景馥姝凄然道,“我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啊!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先害死她们,她们就一定会害死我。所以我只有先下手为强。”眼神中有决绝的冷意,“我没的选择。”
顾云羡听得浑身血气上涌,忘记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立刻就想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
究竟是谁一入宫便咄咄逼人,处处践踏自己的尊严?又究竟是谁最先利用皇裔、痛下杀手?
上一世,自己之所以会厌憎她到了极点,除了她饱受圣宠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暗地里对自己的诸多挑衅!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主动去毒害皇裔、以此来害她性命!
她怎的能如此颠倒黑白,用自己的险恶心思来揣度旁人!
顾云羡还没有靠近,皇帝却已先她一步。
他的双手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眼前,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就害死了朕的母亲。原因居然是因为你,爱着朕?”
景馥姝浑身不停地颤抖,“是。”
皇帝死死地瞪着她,良久大笑出声,“我当初居然会被你骗住,要迎你入宫!我就不应该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不对。我那一年就不应该救下你。应该任由你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才是最好!”
他的手一松开她,景馥姝就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偶人,软软地滑到在地。
她两眼空洞地看着地衣上繁复的花纹,轻轻一笑,“是啊。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