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羡立在梅树前已有半个时辰。
今日是腊月初一,阳光和煦,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她虽然已被废黜,又搬到僻静荒凉的静生阁居住,好歹还没真正被打入冷宫,偷溜出来透透气也不是那么难办到。
那些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上一次她们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哟,瞧瞧这是谁呀!”身后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她唇角微弯,转过身却已然恢复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地扫过当中那个长眉入鬓、容貌美艳的女子。
美人薄氏。
和上次一模一样,最先开口的还是她。这么沉不住气,活该回回被人当枪使。
“容我想想,啊,这位原是皇后娘娘……。”装模作样要行礼,到一半又顿住,“看我这记性,如今已经不是了,该说一声废后才对!”
顾云羡冷眼看着她。这个薄美人是永嘉元年大选入宫的,在那一届的家人子里容貌也算拔尖,所以虽然当时陛下心有旁骛、只挑了不到十人却也没有漏下她。
可惜人虽生得美艳,脑筋却不大好使,素日嚣张跋扈,半分不知为自己留下退路。恐怕景馥姝便是看准了她这点才会让她来做这件事吧。
让她来施展毒计,置自己于死地。
仿佛是不想与她纠缠,顾云羡转身便走。薄美人哪里肯放,立刻挡在了她身前,微挑黛眉上下打量着她。
顾云羡今日出来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冬衣,她搬出长秋宫时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收拾行礼,这件还是去年制的,这个冬天洗了好几次,如今已显得十分破旧。薄美人却是一身簇新的袄裙,外罩堇色云锦提海棠貂毛滚边大氅,看起来华贵不可方物,端的是气势迫人。
两厢对照,顾云羡生生被比得如同卑微的仆婢一般。
可就是这样一个打扮得如同仆婢的女人,却面无表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主母,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妾侍。
薄美人心头一堵,立刻将事前贞婕妤的吩咐抛到一边,满脸怜悯地看着她:“看到娘娘您如今这个样子,臣妾都要心软了。臣妾还记得当初朝云殿大选,您一身华服、端坐堂上,轻描淡写便决定所有女子的命运,那时是何等尊贵?怎么如今会变成这样了呢?您说,这是不是就是报应啊?”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极软,却带着说不出的畅快怨毒,仿佛多年的恶气都出了一般。
但事实上,她入宫还不足两年。顾云羡明白,她会这般恨自己无非是因为这位薄氏心气太高,嘴上说着身为妃嫔是莫大的荣幸,心中却视妾侍的身份为一大痛,连带着也对顾云羡这个主母恨得咬牙切齿。她知道她的心理,所以适才故意用那样的眼神去激怒她。
深吸口气,她面无表情:“我不想与你争执,让开。”
“让开?你以为你是谁,如今还能使唤动我?”薄美人满面讥讽,“不过是个被废弃了的女人,比个普通妃妾还不如!陛下如今给了你什么位分的份例来着?哦,是采女,正八品的采女。已出八十一御妻的定制,散号而已。臣妾方才错了,不该还唤你娘娘,顾娘子,这么叫才对。”
国朝规矩,后宫仿周礼,自皇后之下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麟庆朝时宫中妃嫔数量增多,原来的品阶制度不足以安排这么多人,遂在之下另设御女、采女和承衣三级为散号,数量不限。从三品婕妤及以上可称娘娘,其下则称娘子,顾云羡如今乃废后之身,并无任何位分,只是领着采女的份例,那么将她看作采女也差不多了。
顾娘子,这么叫她确实才是对的。
她抬眼,目光冷得似凝了冰一般,寒意瘆人。薄美人下意识一个瑟缩,反应过来立刻恼羞成怒:“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有说错么?”
她这般咄咄逼人,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与她同来的才人叶氏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妹妹不要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贞婕妤事前吩咐了今日不要对顾氏为难太过,这薄瑾柔脑袋一热竟全给忘了!
薄美人瞥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叶才人说笑了。”
叶才人神情立刻一僵。
她原是陛下尚在潜邸时的宫人,服侍陛下的时间比最早过门的沈淑仪还长,只是因为出身低微又容色普通才一直不得陛下的宠爱,登基之后也只给了她才人的位分。薄氏是永嘉元年入宫的,论资历比她差远了,可如今却已经高了她半级。
她是不喜欢听到自己叫她妹妹吧。
一旁的柔华邢氏见状忙赔笑一声,道:“好好的两位姐姐怎么都不做声了?妹妹看着梅花开得正好,倒是极美的,我们万勿辜负美景才是。”她体态娇小,立在身量纤长的薄美人身边如同个没长大的小妹妹一般。
薄美人回头,露出一个笑容:“妹妹你就是性子好,才会总被人欺负。这宫里的人啊多的是仗势欺人的,你若总这样以后可有苦头吃了!”见邢柔华只是低头微笑,又道,“不过也是姐姐白操心,妹妹你如今身子何其矜贵?只消再过几个月诞下皇子自然风光无限,大家巴结还来不及,又有谁敢给你苦头吃呢?”
邢柔华被她说得脸颊微红,双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叶才人看看顾云羡,忽然道:“薄美人说得是,连太后都赞柔华妹妹是个有福气的,阖宫谁都比不上。”
太后。
顾云羡的心头猛的刺痛。她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大正宫,太后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许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娘,哀家实在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想分辨,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能说什么呢?说那些女人个个都包藏祸心,她不过是为了陛下,为了让他可以多看自己两眼?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更加失望吧。
她原本以为她可以做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做一个母仪天下的贤后,辅助她的儿子。可是她却变成了一个妒妇,一个容不得宠妾、容不下庶子的主母。
她把答应过她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纵然是这样,她还是叹着气告诉皇帝,废了自己可以,但不可将她打入冷宫,找一处僻静的宫室养起来便好。因为这个她才不曾身陷那个住满了半疯半颠女人的冷宫,还能有一处安静的地方栖身。
她辜负了她的期望,她却不曾辜负她。
“太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艰难开口,“她老人家还好吗?”
薄美人眉微挑:“她老人家洪福齐天,自然好。”
“当真?”
“只要你这个她曾经爱护有加的媳妇别再去气她,我想她老人家会好的。”薄美人凉凉道。
顾云羡的脸色不出意外地一片惨白。
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她们的计划,薄美人不动声色:“邢妹妹,昏定的时候我们还得去给太后她老人家磕头问安呢,不若你便为她折一枝腊梅吧。想来经了你的手定能沾几分喜气,也好让太后高兴一下。”
太后喜欢梅花阖宫皆知,薄美人的提议也很合理。邢柔华不疑有他,笑道:“只怕妹妹眼拙手笨,挑不出遒劲有力的。”
“妹妹自谦了,你若眼拙手笨,姐姐我成什么了?”叶才人言笑晏晏,“更何况我们小辈有那个心意便成,真折得不好想来太后也不会责怪。”
邢柔华想了想,便越过顾云羡走到了梅树前。顾云羡转身欲走,薄美人再次挡住了她:“顾娘子为何要走呀?太后娘娘往日最爱顾娘子折的梅了,不如你就帮邢柔华挑一下,算是报答太后恩德,可好?”
这是个顾云羡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看向花开得绚烂的梅树,沉默不语。邢柔华指着某处问:“这个如何?”
薄美人笑道:“我倒觉得旁边的要好些。顾娘子你觉得呢?”
邢柔华往旁边走了一点,顾云羡也跟了上去。正专注地看着梅花,身后忽然被人一推,朝前倒去。
她与邢柔华本隔得不远,按照那个推力她原该将邢柔华撞倒在地,但不知为何她却往旁边摔去,正好倒在邢柔华身侧。邢柔华一惊,下意识想过去,却脚底一滑,朝前倾倒。
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护住小腹,可她孕期不足三月,尚未安稳,若真这么摔倒难保不会出问题。顾云羡眼见她在自己身旁倒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吃惊的动作——她身子往旁边一移,竟然以自身为肉垫接住了邢柔华!
梅花簌簌而落,粉白碧艳、煞是动人。邢柔华靠在顾云羡怀中,面色惨白。薄美人和叶才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反应。与计划差得太多,这这这……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顾云羡忽然朝两人吼道。
叶才人先反应过来,正打算吩咐身侧的宫人,却见陛下身前的第一大宦官吕川立在不远处,来不及向三人施礼便对身后跟着的小黄门道:“你们快去请太医,禀报陛下!快去!”
顾云羡坐在颐湘殿的西殿,背脊挺得笔直。东殿那边遥遥传来喧哗声,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半个时辰前一脸惨白的邢柔华被送回自己的寝殿,紧跟着太医和陛下就都过来了,然后是各宫嫔御。她作为在场人之一也被“请”了过来,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去凑这个热闹,被安排在这里便无人问津。
但是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过来找她问话了。
而这个时间,足够她好好理一遍自己混沌的思路。
三天以前,她在静生阁的黑夜中醒来,脑中无法忘却的是那个真实得近乎可怕的梦魇。
她偶然从看守她的宫人处得知陛下初一那天会前往梅园赏梅,便不顾一切地偷溜出来。本以为可以见到他,却在那里碰到了薄瑾柔、邢绾还有叶苓。薄瑾柔让邢绾去折梅花,然后趁她不注意从身后将她朝邢绾推去。后面的事情便没有悬念了,她将邢绾撞到在地,害得她小产。
而那么巧,吕川当时便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了个仔细。
哦不对,也不能说他将一切都看到了。事实上,他只看到了自己朝邢绾扑过去,仿佛故意要把她推倒一般……
她本已是个被废弃的人,如今添上这条谋害皇裔的罪名,便再没了活路。腊八那天,一杯毒酒了结了她的性命。
毒酒饮下,她却不曾下到地府,反而再次醒来。
她从前曾在书中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这个梦也让她糊涂,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梦境现实,哪一个才是真的。
然后第二天早上,阿瓷如同梦中一般,在服侍她喝粥时不小心将勺子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她看着雪白的碎片,眼神里是近乎畏惧的神情。
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验证了那个梦,最终确定,梦中的一切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十天以后她便会被处死。
现在想来,那个给她透露消息的宫人应该是她们的人,设下这个陷阱就等她去。其实这计划算不得多高明,但用来对付她这个如今早已一无所靠的废后已经足够,还可以借机除掉邢柔华的孩子,一举两得。
她本可以避开,不上她们的当,但可以想象,之后一定会有更阴毒的手段在等着她,还不如这次就去。这是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利用起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老天让她重来一次,不是让她等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