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绫。毒酒。匕首。
这便是她收到的腊八节节礼。
屋子里连个火炉都没有,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半旧的夹衣,冻得连脊梁骨都凉透了。但没有关系,再冷都没有关系。这世上比这更难捱的她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呢?
她只是需要等到一个回复。
门被推开了,外面正扯絮般飘飞着大雪,此刻哗啦啦涌进来,吹得她鬓发散乱。
回过头,她看到御前第一大宦官吕川立到了身侧,神情平静:“臣按娘娘的要求去请了陛下,但是陛下并不愿意过来。陛下说,他与娘娘已经无话可说。”
冻得几乎麻木的脑筋又活了回来,她“哈”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明明他早就厌弃我到了极点,偏我还不知趣,非要去讨这样的羞辱。”
吕川面色不变:“陛下的回复已经带到,还请娘娘履行诺言,这便上路吧。”
“你也这般巴不得我死?”她看着他,“别忘了我好歹当过你的主母,本宫是皇后!”
“您已经不是皇后了。”吕川不卑不亢,“陛下三个月前便已经废去了您的皇后之位,论理臣连娘娘都不该叫的。”
见她似要发怒,吕川又道:“臣并没有忘记您曾是臣的主母,不然便不会为您走这一遭了。臣只是遗憾,从前宽和大度的太子妃殿下如今会变成这样的毒妇。”
“我没有推邢绾那个贱人!她的孩子死了跟我半分干系也无!”她的声音近乎嘶吼,“陛下那般英明,怎么会看不明白?”
“就算您不是成心将邢柔华推倒而导致她小产,您敢摸着良心说一句,这些年您的手上不曾沾过几条人命么?”吕川咄咄逼人。
她的声音哑在喉咙里。
见她这样,吕川叹息一声:“陛下的眼睛只会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事情,真相如何有时候根本不重要。”
“是,是!”她惨笑道,“我是被他厌弃的人,那个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更何况还有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贞婕妤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会杀了我也是自然……。”
吕川看着她这个模样,想着那一年她初入东宫,正是及笄之年的妙龄女子,人长得美性子也好,阖宫尽皆敬重,是何等的风光荣耀!谁承想不到五年竟沦落到了这一步,尊位被夺,囚于幽宫,如今更是连命都保不住。
他性子厚道,不愿见旧主死不瞑目,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臣记得,娘娘刚嫁到东宫的时候,臣很是欢喜了一阵。臣打小服侍陛下,一心希望他能万事顺遂。臣那时候觉得陛下娶到了一位贤惠善良的好妻子,一定能替他打理好后宅,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大展宏图。可是后来才发觉臣想错了。”
她愣在那里。
“这宫中的女子臣见得多了,谋算人心、运筹帷幄,比男子还要阴毒狠辣。娘娘您也许本性是好的,但后来竟也变了。您与旁人并无分别,整日钻营的无非是如何争夺宠爱、打压妾侍,甚至……迫害人命。”
深吸口气,他看着一脸呆滞的她:“臣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责备娘娘,只是想让您想清楚,这几年您到底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吗?您的所作所为,最辜负的不是陛下,而是您自己!臣希望至少在最后那刻,可以看到臣从前尊敬的太子妃殿下。”
他的每一句话都狠狠敲在她心上,仿佛拷打。她想起那一日在长乐宫,自己出嫁前夕,太后拉着她的手温柔叮嘱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太子就交给你了。他性子古怪,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要好好提点照顾他。”她羞得脸颊通红,却捏着衣摆用低如蚊蝇的声音坚定道:“阿云一定不负太后所托!”
可是最后她还是辜负她了。
她早就不记得从前自己是什么样了。
她大笑,声音说不出的悲痛凄怆。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至案前,顺手拿起那杯毒酒,微红的液体盛在雪白的玉杯中,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就好像这世上美丽的东西里总是藏着致命的危险。
“多谢吕大人指点,我了悟了。”她转头看向吕川,“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为了一个心中没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面目丑恶。”
最后看一眼外面的漫天飞雪,那样干净洁白的世界,她曾经也拥有,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抛下。
“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仰头饮下杯中毒酒,她唇边带笑,似愉悦似嘲讽。
是哪一年的上林苑,春色旖旎、如诗如画,她捧着新摘的桃花穿过林间小道,一支羽箭却忽然从一旁的林子中射过来,堪堪贴着她的身子而过,惊得她将手中的桃枝全落到了地上。她僵了片刻才想起回头,却见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白马朝她奔过来,身负墨色长弓,英挺的面容上犹自带笑,马蹄过处扬起落花无数。
他停在她面前:“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手滑。没吓着小娘子吧?”
她怒目而视:“你可知你差点一箭射死我!”
他抚着下巴思索片刻,从马上下来弯腰捡起被她扔落在地的桃花,将一枚簪上她的发间:“那我替小娘子簪这朵碧桃,权当赔罪了。”
他身上有清爽的男子气息,仿佛松柏,身躯挺拔,如同苍松立于山巅,自有一种风范。她有些呆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看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他凝视她的眼神好像十分专注,又仿佛漫不经心,让她的心开始诡异地狂跳不止。
见她不生气了,他笑一笑翻身上马,眼看就要离开,却忽然扭头问了一句:“喂,我叫姬洵,你叫什么啊?”
姬洵,这是太子殿下的名讳。
她没料到堂堂太子居然会这么介绍自己,一时有些傻眼。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只当她不愿意,无趣地摇摇头便策马离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才慢慢道:“阿云。我叫阿云。”
前尘往事譬如幻梦,那个笑着替她簪花的少年如今却轻描淡写赐她一死,全然不顾他们多年夫妻情分。
原是她错了。
一开始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