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魂倾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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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一清二楚

阳城知府名唤宰宣海,年届四十,乃屠思良之父的故友,对她来路一清二楚。待听闻苏府命案,宰宣海心境复杂,既喜且忧。

宰宣海八年前还在雁水南面的一座小城做县太爷,便是在那处,结识了当地捕头屠思修。两人义气相投,虽身份有别,实则情同手足。

谁料五年前,屠思修忽然殒命于一处道观。命案现场,遗落了一块天理门的朱红漆牌。

那桩命案,正是天理门余孽于各地作恶的开端。

当年宰宣海并未将屠思修的案子往天理门作恶上想,因而虽多番探查屠思修的仇家,却一无所获。

而后一年间,各地传来数起与天理门有关的案子,总有一处细节相同。

雕着阴阳鱼纹路的朱红漆牌。

也是此时,宰宣海才发现屠思修卷入的,是一处深不可见的泥潭。

屠思修自家只有一妻一女。女儿因在屠氏女眷中排行第四,故而名唤四娘。待屠思修离世,宰宣海怜惜屠思修的家业为屠氏族中所占,妻女孤苦无依,将两人接到自家照料。

而后,阳城首富之子颜均之三位未婚妻皆死于天理门之手的消息传来,屠四娘直觉此事与屠思修之死有关联,执意女伴男装前往阳城一探究竟。此时宰宣海正值任期满,既不放心屠四娘一介弱女子孤身赴险,又感动于她为父复仇的大义,再兼欲给故友一个交代,多番活动,谋得了阳城知府的位子,便带着女伴男装的屠四娘一同赴阳城上任。

然而,来到阳城之后,天理门的案子又断了音信。阳城只剩下一个为流言所扰的颜均之。

如今,时隔四年,天理门的案子终是再现。宰宣海喜的是终于有了正式插手此案的机会,忧的则是……

“四娘……正如你于苏府见到的那名冠人所言,此事还有颇多蹊跷之处。若天理门真能使用术力……”

宰宣海抚着颚上长须,眼中闪现一抹凌厉。

屠四娘,也便是屠思良面上浮起怒色:“世上并无怪力乱神!”

宰宣海颔首,附和道:“世上的确没有怪力乱神,只有玩弄诡计祸害无辜的恶人。不过即便天理门仅为装神弄鬼的骗子,他们穷凶极恶作恶多端,你一个姑娘家……也太过危险。”

他明白屠四娘的心思。世间不止不必有怪力乱神,而且决不能有怪力乱神。因为只有如此,屠思修之死才能以尘世间……也便是朝廷的法度处理。

宰宣海身为一城父母官,深知小事上可随大流“敬鬼神”,遇到大事仍须“而远之”,而他给阳城百姓的交代,也绝不能是苏秋华死于怪力乱神。然而事情真发生在眼前,他才知晓天理门所作所为何等奇诡。屠四娘却是故友唯一的血脉,他与她又有父女般的情分。到了这一刻,宰宣海竟是不忍心让她潜入这潭泥沼。

屠四娘也明白宰宣海所忧,心中一软,低声道:“宰大人,除却为父报仇,我已不作他想。”

宰宣海叹息一声。

“或许三年前,我不该答应让你女伴男装赴任阳城。你父亲的案子由我来解决,你留在老家嫁人生子,也省却我现在自觉愧对故人。”

屠四娘垂下眼:“对女子而言,嫁人生子便是正道么?将责任托付与旁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等着老天给公道便是正道么?我这一生,宁愿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苦自己咽,也好过攀附他人,抱着悔恨夜夜难眠。”

宰宣海动容。“四娘,你心性刚烈,不愧为思修的女儿。罢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又道:“明日搜查颜府,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四年前颜均之身边发生三起命案,第一起便与那任知府有关,那任知府并未轻率对待。在他留下的卷宗里,也有提及欲搜查颜府。然而颜家财大势大,不愿官府中人落颜家面子,再兼三起案子现场确实不在颜府,那任知府最终动不了颜家,含恨离任。

今日屠四娘虽口出恶言,将颜均之得罪,却也令他亲口认下所查颜府一事,可谓大功一件。

“不过……”宰宣海思索片刻,肃容道:“颜家毕竟是首富,于阳城内势力盘根错节,你明日对颜均之还得客气些。以免彻底惹恼了颜家,日后我们在这阳城寸步难行。”

“我明白。”屠四娘低声道:“未抓住颜均之破绽之前,我再忍一忍他。”

而后,屠四娘垂下头,去踢地上石子。那般形状,倒有了些少女的娇俏。

宰宣海哑然失笑:“说来那颜均之也因命案深受其苦,不知你为何这样厌恶他。”

为什么呢……

屠四娘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从三年间第一次暗中窥到颜均之起,她便认定他不是好人。

也许是,他的眉眼太冷漠,是为薄情之人。

又也许是,他的鼻唇太凌厉,是为薄情之人。

“大概是因……看他模样便不是好人……”

屠四娘扰了扰头,轻声道。

宰宣海看着那动作刺眼,咳嗽一声:“四娘。你虽女伴男装,也莫丢了姑娘家的斯文。”

如莽汉一般扰头什么的,像什么样子。

屠四娘赶紧缩回手,羞愧道:“宰大人,四娘记下了。”

“对了……还有一事……”

“何事?”

“你从苏家讨来的那堆银钗,验完便还人家。现今之世,一支银钗抵得上人家两月工钱,别让人议论我们阳城公门借着办差之名污走苏家银子。”

宰宣海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屠四娘,被长须掩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

“我若是不说,你定然已忘了罢。”

“我……确实忘了啊啊啊!”

颜均之回到颜府后,同紫荆一起去了书房,向颜家二老细说苏家之事。

颜夫人得知第四个儿媳又遭不测,颓然跌坐于椅上,满心都是:完了。

颜均之的未婚妻一定死于天理门之手成了再也无法洗清的事实。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也如此。之后她又听颜均之认下了与苏府的冥亲,更是怒火攻心,颜均之那一句“孩儿已与苏家定下,后日成亲”还未说完,只听一声脆响,颜均之面上浮起一个红印。

巴掌挥下去,颜老爷怔了,颜夫人也怔了,不可置信地呆呆看着自己手掌。

颜均之早慧懂事,七岁之后,再没挨过一次打。

这一次,她破了戒。

颜均之却是早有预料,木然抚着脸,淡声道:“娘,这一回我不得不给苏府一个交代。若不是不便旧事重提,我还想将以前那三位姑娘的牌位娶回家。事情因我而起,总该由我来给她们交代。”

“好……好!”颜夫人心痛至极,也失望至极:“你肯给交代,你不怕承担罪名,你娶回一个牌位……日后还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嫁进颜家做填房!”

“娘,此事不解决,我还能娶亲么?”

“便是解决了,你也娶不上亲!”

“够了!”颜老爷夹在母子二人中,虽是有心打圆场,却也因苏秋华之死的冲击而心思重重。

此时终是忍不下去,厉声制止了母子二人的争吵,道:“若是苏家小姐真因均之而死,给她一个名分又何妨!”末了又看向紫荆:“可是……冠人,此事千真万确与均之有关?”

这一瞬,颜老爷似老了十岁,面色青白,唇边长须不住颤动。

紫荆心中不忍,仍是缓缓颔首,沉声道:“就眼下所见,苏小姐确实死于天理门之手。”

致于颜均之是否与天理门有关联,她现在无法得知,也便无法向颜老爷言之凿凿地保证,颜均之与苏秋华的死无关。

况且事实上,怎么看,颜均之都确实与苏秋华之死有关。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颜老爷面上无法掩饰的苦涩。

说出事实之举固然残酷,但自五百年前起,紫荆已经决定不到迫不得已,不再向旁人隐瞒事实,也不作毫无道理的安慰。

五百年前,她向杨玉坤隐瞒了鬼胎,间接造成杨玉坤始终未认清自己的处境,以身犯险最后不得善终;五百年前,她对陈齐说出了理应存在的至善至爱,令陈齐对至善至爱存有幻想,却因一念之差错失至善至爱而魔气攻心迷失心智,终其一生都怨她。

谎言说不得,不切实际的安慰也说不得。如此一来,她能说的,只剩下事实。

“没能耐的江湖骗子!”

颜夫人听了这一句,狠狠拍桌,而后指着紫荆,满心的怒火终于有些宣泄之地。

“你不是神通广大么?为何护不了苏家小姐?是你害了我家均之!”

紫荆坦然承下这无稽的指责。“确实是我晚来一日。若早一日到此地,或是昨夜我便去苏府盯紧苏小姐,她便不会死。”

“紫荆!”

颜均之见她又出此言,心中一痛,不自觉唤她的名:“都说过此事不必再提。”

紫荆望向他,面色温柔:“但也如你所言……真凶决不能放过。”

她面上浮起一抹坚决。

苏小姐何其无辜,颜均之又何其无辜。

历经五百年,故人又一次身陷泥潭。上一世陈齐的绝望还历历在目,而这一次,她不能再坐视不理。

这样的神色,平静之中带着凛然,一瞬之间让颜均之看得有些恍惚。

“你打算如何做?”

“天理门既然用术力祸害无辜之人,我也不用再顾及这世间或是天上的规矩。我势必得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因此,今日我会去寻一个人。”

“何人?”

“我的师叔,冥虚冠人。”

而后,紫荆不再发一言。便在众人心念电转的一瞬间,素衣白服的身影飘然远去。

颜夫人还不解气,一咬牙,追了出去。

“骗子道姑!”

她唤道。颜家偌大的院子里,却已不见紫荆的踪迹。

颜夫人呆呆站了许久,忽然身子一冷,她终是意识到,紫荆确实是有些神通的。

否则她不会一瞬之间消失于颜家大院内。

“娘,先回书房议事吧。”此时颜均之也追了过来,道:“事情已成定局,苏家这门冥亲不得不结。娘若是生气,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孩儿绝不会有非议。”

“傻孩子……”

颜夫人望着颜均之决然的面孔,片刻,眼中浮现泪花。

受苦最深的是颜均之。方才她不过一时气极,到了此刻,她又怎能忍心再打骂这个可怜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