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你骗我!
紫荆,你为何还不出现?
紫荆,你忘了么?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那位男子呼唤了整整十二年,至死之际,名为紫荆的女子仍未出现。
每逢夜深人静之际,他身体内潜藏的魔气,便悄悄溢出他体外,幻化成一幅幅地狱一般的风景,加重他的心魔。那男子在世时却不知晓自己体内有魔气缠身,他也曾经想过反抗,将自己从无可救药的绝望感中拯救出来。
他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兄弟也死得不明不白,政业上毫无建树,全天下的人都指责他。
他曾试着辩解,想用政绩为自己挽回名声,因而,他试着去建立功业,然而每一回行动,都以失败收场。
渐渐地,他不再伤心了。
半夜时分,体内那些魔气会告诉他:他的父母确实为他所害;他的兄弟也确实为他所害。而且,他父亲并没有看错,他确实不适合当皇帝。
男子在位最后几年,已是自暴自弃一般,于四方点燃了战火。
那时候,他不过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坚持——
总有一场仗会胜利罢?
总有一件事能做好罢?
之后,总有一个人,回来欣赏他、敬爱他,救他出泥沼罢?
因此,临死之前,那男子望着天上,说:紫荆,你、骗、我。
也许,他是希望那个满口大道理的小道姑跳出来,反驳他的。
可是紫荆仍然没有出现。
她所说的那些道理,如同戳之即破的泡沫。
只因太脆弱,难以维系原本的形态,不经意间便成了谎言。
颜均之忽然昏倒在大厅之中,颜家顿时乱作一团。紫荆亦是大吃一惊:这红尘中,竟然还有人认识她。
她在颜老爷肯定下,随着众人入到颜均之房内,为他相看一二。
结果并无大碍。颜均之身体康健,身上没有被施术的痕迹,也无厉魂、怨气缠身。只有一点有些异常,那就是他的魂力波动,比寻常人强得多。
这也没有半分坏处,只会叫弱小的精怪冤魂不敢接近他。
这颜均之倒是一根修仙的好苗子。紫荆蹙眉沉思道。
若颜均之真与天理门结怨,无论天理门是否向他施术,身边总会有怨气缠绕。然而不止颜均之身边没有,方才她在颜府待了许久,也并未察觉出半分不妥。
唯独,除了那名唤绢儿的侍女,欲念还是那样重。可这与颜均之同天理门结怨一事无关。
绢儿……
紫荆想起大厅之内所见到的颜均之的侍女。一模一样的名字,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欲念。仿佛五百年前的故人又活生生站到眼前。
这份际遇,大约有什么深意罢。
紫荆想道,转身打算昏睡中的颜均之,听得他不时低唤两声自己的名字,眉头又蹙得更紧了些。
现在的绢儿生得同五百年前那位一模一样。而她所服侍的少年,虽然容貌与五百年前,但一见到她,便唤着她的名字昏了过去。甚至于,就连他们的家宅,都与五百年前大致相同。
这其间的因果,一目了然。
紫荆叹了口气,道:“殿下……没想到你我是以这等面目再会……”
颜均之便是陈齐的转世。
如此一来,颜均之魂力比平常人的原因也便说得过去了。
上一世,陈齐体内封印着魔气,原本肉身和魂魄皆该为魔气所吞噬。从此魔化,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性。
然而,返魂玉中有当年北狄大萨满的术力,又有敖登日格乐加诸于墨玉玉佩上的术力,最后陈齐更是受了萨仁格日乐的返魂秘术而起死回生。无形之中,北狄三名大萨满的术力加护着陈齐,与游走于他体内的魔气对持。
由此,由后陈历代先祖厉魂所化的魔气,于十二年内都未能彻底吞噬陈齐生魂。十二年后,待到阿当罕薛禅亲手了结陈齐,陈齐之魂摆脱魔气束缚,得到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而接受过返魂秘术的魂魄,魂力自然比寻常人强上许多。
因此,这颜均之身上,恐怕还有异象。
紫荆正是沉思不已,面前睡得迷迷糊糊的颜均之又是不时呼唤。
“紫荆……紫荆……”
“你骗我……”
紫荆身子一颤,伸出手去,握住了颜均之手掌。
“殿下,当年我并未骗你,只是造化弄人。”
正巧绢儿端着汤药进来,见到这过于暧昧的一幕,低低惊了一声。手一抖,眼看盘中汤药快要洒下来。紫荆使了个小道法,驭风将盘子稳稳托住,推倒桌上。
绢儿又惊又惧,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部,不巧撞到一名妇人身上。妇人面露不耐,身后的婆子赶紧上前几步,一巴掌掴得绢儿小脸红肿。
“毛毛躁躁,冲撞了夫人都不知道!”
绢儿悟着脸,惊慌道:“夫人……冠人她……”
那妇人观之三十出头,玉肤薄唇,生得与颜均之有几分相似。听闻此言,她往颜均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紫荆与颜均之仍是两手相握,呆立一瞬,干笑道:“冠人,你这是在替我家均之把脉么?”
紫荆一怔,知道他们误会了,轻轻将颜均之的手放回被窝中,道:“我与令公子有些前缘。”
颜夫人颔首,心中却在想:是什么样的前缘,才会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际做出如此不知羞的举动——况且还是趁着均之不省人事之际占他便宜!
因而,颜夫人有些警惕了:“我家均之与冠人应是从未谋面。”
“颜均之没有,别的有过。”紫荆老老实实答道:“在五百年前,我与令公子曾有一段尘缘。”
“咦?”颜夫人不禁语结,随即面上浮起怒气。“哼!荒谬!装神弄鬼!”
她虽如寻常妇人一般,并不排斥神神怪怪的说法,却因颜均之厌恶道门中人,一向不去议论鬼神。况且,她并非无知蠢妇,一个自称活了五百年的女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称与她丰神俊朗的儿子前世有缘。任有点聪慧的,都会首先去想——这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颜夫人若是不信,便当我在讲笑话罢……”
紫荆道,将先前对颜老爷所说的又说上一回。这颜夫人也同颜老爷一般,并未相信她。只不过颜老爷有求于她,话间皆顺着她,而这颜夫人更口直心快些。
一个女子,在深宅大院中处了二十年,仍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实在可喜可贺。因为,没有小妾时时刻刻跟她斗法,丈夫护着她,儿子孝顺她,故而,她不用掩藏自己的真面目。
看来陈齐这一世的父母人不错。
思及于此,紫荆笑了笑。
紫荆本就生得极为貌美,五百多年的清修又将身上情尘洗净,一笑起来,更显出尘之姿。
这般风华,让颜夫人怔了一怔,几乎快要顺着紫荆心意,说出一句“我信。”然而下一刻,颜夫人惊醒过来,一甩袖子,道:“我自然不信!冠人若是真有本事,务必赶快解决我家均之后顾之忧!届时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没本事,便请自行离去,别耽误了我家均之!”
紫荆微微一笑,道:“自是如此。”
“还有,均之服完药便要歇息了,劳烦冠人先回客房,毕竟男女有别……哪怕你是道门中人,入了红尘,也须遵守尘世间的规矩。”
“好。多谢颜夫人提醒。”
紫荆又是一笑,应了一声。虽然这颜夫人话中有些针对她,她却并不讨厌此人。一来是她已成仙,不必与凡人计较;二来则是比起上一世的明霞公主,这少妇性子可爱多了。
待紫荆站起身来,正要离去,手上忽而一紧。
原来,是颜均之转醒过来。
五百年前的吉光片羽,与这一生近十九年的种种交织到一处。一瞬之间,让颜均之不知今夕何昔,也不知自己该是谁?
他仿佛身处梦中。
可是,这到底是名唤“颜均之”的公子哥儿梦到了五百年前的末代君主;还是那名唤“陈齐”的末代君主梦到了五百年后的公子哥儿?
好在这梦境之中,有一个女子五百年来未曾变化。
他不由拉住了那女子的手,唤道:“紫荆。”
这一声,既是再相逢,又是初相会。
紫荆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暧昧暗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确实是有些故事,颜夫人气极,尖声唤道:“均之!你怎么这般不顾礼数?”
熟悉的呵斥声,让颜均之回到了现下的处境,思绪有些清明,对着妇人道:“娘……”
那一声却不是平常的唤法,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那一声却不是平常的唤法,更像是在确认他这一世,身为“颜均之”的身份。
颜夫人心中泛软,行至颜均之床边,正要抚过儿子面庞。手臂方才抬起,又僵在半空中。
颜均之还未放开紫荆的手。
“均之……”颜夫人顿时拉长了脸,一字一字道:“礼、数。”
颜均之握着紫荆的手却又是一紧,疲倦道:“娘,我有些话想问紫荆……冠人。劳烦你遣他们都退下。”
听闻此言,一直默不作声的绢儿身子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抹锋利。
“均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颜夫人厉声道:“有什么不能当着娘亲说!”
颜均之疲倦地抚额:“娘,我头疼。你就让我和紫荆冠人清净片刻。”
颜夫人毕竟心疼儿子,气急败坏往颜均之脑门上狠戳了几下后,气呼呼道:“你记住,孤男寡女,流言可畏!”
言罢,恶狠狠盯了紫荆几眼,终于带着周围一干人等退出门外。
室内终于只剩颜均之与紫荆。
颜均之抚着头,苦笑道:“紫荆冠人,我只想问你一桩事。我现在算是谁?陈齐还是颜均之?如果我是颜均之,为何戾帝的生前旧事皆历历在目?如果我是陈齐,他最厌恶的人便是你。为何我看到你,却又觉得很是高兴?”
紫荆亦是苦笑。“陈齐”厌恶她,她早该明白。然而此言从五百年后的颜均之口中说出来,仍是让她的心惊了一惊。继而,紫荆感觉到胸腔里心脏跳得有些快,不禁自嘲——仙家本该无情。既已成仙,则不该为尘缘所动。也难怪我还未领得封号,便再度入了尘世。
如此看来,天道果然如同有意志一般,让她在彻底成仙之前再遇陈齐的转世,彻底了结尘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