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魂倾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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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餐风露宿

今日之后,再没有人一本正经告诫她修仙之人应该餐风饮露;再没有人瞪着她手中的糕点,面上水色潋滟美艳不可方物,心中视那糕点为仇人,也再没有人放着她的俗家姓名不唤,偏要遵着道门中人的礼数,抚着额头,无奈地唤着:“师妹……”

天地古今,原来皆为寂寥。

就连她那副虚假的外皮,也没必要留着。

冥虚虽是明白她此刻的凄然,正是她不能得道飞升的理由。一时之间仍是放不下。

所以,她留下了紫荆。

“师姐白日飞升,我不希望你的道术就此荒废,不如留在我这里,我指引你继续修行。”

紫荆本想拒绝,却又想到了后陈与南齐的毁灭,想到了陈齐临终前的遗言。她以前觉得自己不会永远是道姑,可是此刻除了做道姑,她又能去到哪里?

“我……”拒绝的话涌到紫荆唇边,却又说不出来。

冥虚知她心中纠结,缓声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定然有些懵了。你便留在我身边,好好想一想。若是想明白之后仍愿再入红尘或独自清修,师叔便不强留你。”

“好,多谢师叔。”

紫荆颔首,仍是凄凉,脑中却又浮现出许多事,皆于陈齐有关。

相遇时,他与绢儿旁人无人的亲密所带给她的震撼;水战之夜,他将她逼到了自信全无的地步;还有栖霞宫前,他的侧脸被在阳光之下,半是晶莹半是阴翳……

十二年来,紫荆曾觉得可以忘记的事,于这一刻一桩接一桩浮现出来。

它们前所未有地清晰。

从此有关陈齐此人的前程往事皆历历入目,再不能忘。

世间五百度斗转星移,当年沧海不复,宜营城也早已更名为阳城。

这一年三月,雁水以南已是草长莺飞,阳城内冬雪方才开始消融。

城郊,马蹄声夹杂着滚滚黄沙由远而近,惊起枯枝上鸦雀一片。

原来,是几名华衣少年策马而来。

到了一处开阔地界,少年们纷纷下马,举目远眺。

不多时,一名相貌讨喜的圆脸少年感叹道:“《后陈书》上有记载,此处便是当年溥国大将军孙成虎与开朝太祖阿当罕薛禅相遇之处。当年孙成虎大将军还贵为一城守备,阿当罕薛禅则仅是极北面草原上一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头人幺子,还在到访此处时为贼人所伤,失却了记忆。孙成虎大将军便在一次剿匪之战中救下溥国太祖,成就了一段帝将同心建造新朝的传奇。”

“什么大将军!”另一名长脸少年则不屑道:“孙成虎当时身为后陈武将,守城四年尚不得当时还是享王的戾帝陈齐欢心。后来时值戾帝之父诞帝病危,戾帝起了争皇位的心思,命孙成虎护送他进帝都。孙成虎总算得了赏识,屁颠屁颠地跟去,待进了帝都,一见朝中局势危急,便投靠了阿当罕薛禅,抛下戾帝独自逃走!十二年后溥国讨伐戾帝,又是孙成虎做了开路先锋,将昔日军中同僚一一屠于剑下!这样一个为发达而罔顾良心之辈,有何面目以大将军自居?他是后陈的大逆贼!”

长脸少年这一番言辞毫不客气,圆脸少年被他驳斥,却不生气,只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珠,憨憨道:“孙成虎大将军毕竟助溥国太祖开辟了三百年盛世不是么?他劳苦功高,被尊一声‘大将军’又何妨?”

长脸少年跺脚:“后陈一灭,北狄蛮子入主中原,混浊了我们中原的血统不说,还将好勇斗狠的习性带入中原。从此中原再不是以诗书立家的文雅之地!”

“那又如何呢?”圆脸少年憨憨笑道:“南北血缘交融,也带来许多好处。现下这世道便很不错啊。”

“你呀……”长脸少年直跺脚,见着圆脸少年那憨直的神情,却又气不起来,只得指着另一名玄衣少年,闷声道:“均之,你意下如何?”

那被唤作“均之”的玄衣少年抬眼,淡声道:“什么意下如何?”

“孙成虎算好人还是歹人?”

“噢……”

玄衣少年沉吟道,心中在想的却不是这一出。

诞帝、戾帝,便是后世之人予陈康与陈齐这对父子的谥号。

时隔五百年,已经无人记得——陈康的帝号本是“厚德”,而陈齐上位之处,抱着为后陈开疆辟土的愿望,将帝号定为凯恒。

也无人得知,当日在此处救下阿当罕薛禅的并非孙成虎,而是一名小道姑。

也罢,毕竟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五百年……

忽有微岚,拂落身边枯枝上尚未消融的积雪。

颜均之淡淡笑了。

白玉般的面容上,剑眉微挑。漆黑双瞳中一点银芒灿若晨星,如冬雪一般清冷冽冽。

他竟是个极为出色的美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气度已是华贵远胜常人。饶是长脸少年与圆脸少年同为男子,对上这出尘的笑容,皆是失神。

“孙成虎无论被视为好人歹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身后之名。同理,北狄血统混入中原好也罢坏也罢,现下已是这世道。你莫要因睿和祖上有北狄血统而一再对他挑刺。”

“我并非针对睿和,只是……”

长脸少年还不服气,名唤“睿和”的圆脸少年已拍手笑起来。“均之说得对!再者孙成虎大将军皆致力于壮大溥国,一生都未娶妻生子。生时享尽荣华,死后不必担心子孙不成气候,自然是不必计较身后名的。他来得潇洒,走得潇洒,乃真正通透之辈!”

“你呀……就差将孙成虎供到桌上作祖宗……”长脸少年无奈道:“其实,我不喜孙成虎与溥国人也并非是只因他们性子粗蛮,而是当年阿当罕薛禅之妻萨仁格日乐一意护着天理门余孽,导致现下他们四处作恶……”

“庭灿!”圆脸少年低斥一声:“莫在均之面前提这些!”

长脸少年一怔,赧颜道:“抱歉。”

颜均之道:“无妨。”

话虽如此,他却侧过身去,叫人看不清面上神色。

圆脸少年扯过长脸少年,在他臂上拧了一把,低声道:“庭灿,你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今日约均之同游么?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长脸少年喃喃道:“我记得……”

末了又快步凑到颜均之面前,道:“均之,苏小姐不但美貌绝伦,亦是人才出众。她不顾你与天理门恩怨的谣言,执意要嫁给你。你也是不信谣言的,为何不理睬她?”

……这个顾庭灿!

容睿和跟在两人身后,听了这话,大翻白眼。

他已经告诫过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庭灿却傻乎乎的偏要提。他个性太迟钝,也只有自己这个事事装傻卖乖的和事老与均之那冷到骨子里的人容得下他!

好在颜均之并不介意。

他听到极远之处,有人气喘吁吁地奔跑的脚步声。

绢儿……

颜均之面色一沉,带着两人,加快了步子。

“我既不是介意谣言,也不讨厌那位苏小姐,只是不想成家罢了。”

“不想成家?”容睿和瞪大了眼:“你已快十九岁了!我二哥尚且比你小一岁,现在已经当爹!你若是再不成家,你爹娘不活剥了你才怪!”

颜均之微微一笑,算着绢儿的脚程,悠悠道:“我曾听人说过,以前有一个男人,身边有一妻一妾,妻妾都很爱他。然而,那男子不喜正妻,正妻为了争宠,私通男子的下属怀上野种,理由竟是——‘哪怕你不喜我,只要我有孕,你便不能只顾着小妾’。这样的正妻,要来何用?”

容睿和与顾庭灿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道:“那种女子世间少见,大多数女子不会那般不知廉耻……”

颜均之颔首:“这正妻确实惊世骇俗。再说那小妾,男子先前也不喜她,抵不住这小妾口口声声说爱他入骨,终是对他动了真心。后来这男子被亲生兄弟所害,尸骨未寒,那小妾听到消息,转身去从他兄长。这样的小妾,要来又有何用?”

顾庭灿愤愤道:“那小妾也忒可恨!”

颜均之笑了,又道:“由此可见,妻妾的真心皆不值一提,那男子也倾慕过一名道姑……可道姑天真无知,只会满口仁慈道德,不懂人心阴暗之处,更不通男女****。于是到了最后,男子发现世上无人可爱。如此一来,他与女人成亲有何意义?”

容睿和道:“他不必传宗接代么?”

颜均之摇头,道:“还有一个男子,生于大户,生前膝下儿子众多。然他一朝病重,儿子们便为了争夺家产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更无一人幸存。试问,即便生了儿子又有何用?”

顾庭灿道:“这……也是那男子教子无方……你看大凡有些教养的人家,哪一家不是母慈父严,儿孙孝顺,和乐融融的?”

颜均之冷笑道:“他们只是没遇上值得撕破脸去争的庞大家业罢了。”

“这……”顾庭灿与容睿和同时讪讪道,心中却在想,有什么家业,会使得那名男子的儿子们不顾道义伦常去争。

颜均之明白他们心中所思,一字一字缓声道:“自然有的,譬如说,天下之主的宝座。”

脚步声更近了。

颜均之故作不经意地回过身去,十丈开外的小土丘上,依稀浮现一个黑点。

颜均之回过身去,脚步放得更缓。

“总之,我是想说……若是有一个人,同时经历过那两名男子所历之事,任世人如何说,他亦会对男女****与传宗接代的使命绝望罢?”

容睿和琢磨着这话中的意思,傻乎乎摸着头,道:“均之该不是觉得,你觉得日后若是倒霉,就会同时遇到那两桩事?你从小便思虑过重,如今还为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拒绝去成家立业。事情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顾庭灿也道:“照均之此言,你这般怕这怕那,只能拜入道门去求得一世平静。”

颜均之摇头笑道:“可我更厌恶道门中人,宁愿在红尘中苦捱。”

此时,身后远远响起一声少爷。

那是一名少女的声音,有些气闷,柔弱中掺着与生俱来的娇媚。

而后,一声接一声的“少爷”响起,一字不差全数落入颜均之耳中。容睿和与顾庭灿耳力却不如他,此时只苦着脸道:“均之,你真是怪人。你这样说,苏老爷那边我们不知如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