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记者的职业训练,给了她善于深入生活,善于与人打交道,善于发掘人物内心世界的本领和机敏。
在她看来,“景物是千年不变的,有时一张彩色图片便胜过了千言万语,然而,人民的思想感情,却常常随着国家的政治形态与经济状况而改变,换言之,人民往往就是国家的缩影”。把一个个国家,或可爱可敬,或可憎可恨的人物带到纸面上时,某个国家的特定社会面貌就在其中了。
如,她旅行土耳其后,写下一组游记,为土耳其画了一幅有关风土人情、社会生活、山河景物及历史记忆等比较全面的素描。
出发前她听到关于土耳其的不少负面传闻,说土耳其人 “凶悍横蛮,阴险毒辣”。可是当她不信邪地在土耳其的中部和西部跑了十多个大城小镇,广泛接触当地人民后,她发现不论是繁华的大城或是朴实的小镇,人民都热情友善,乐于助人。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治安出奇的好,对于外来游客,不欺不抢。
在广场,不少流动小贩友好地免费送上摊子上的食物,“我们吃着时,他们愉快地眯着眼笑,待吃完掏钱来给时,他们却摇头又摆手,硬是不收”;到茶室喝茶,遇到客满,总会有人起身让座,好几次她喝完茶付费时,“店主却笑嘻嘻地称有人代付了”。她在高档的住宅区领受过主人的友好,在首都安哥拉的贫民窟,一个小女孩取下自己头上的发卡,放到她掌心,说:“给你。”一个大男孩,从屋子里拿来了一本介绍土耳其风光的小书册说:“送你。”
在伊斯坦布尔,尤今认识了一个在中学教日文的青年“爱手金”, 他无须酬劳,利用几天公共假日,带着她遍游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购物兑换钱币、参观名胜古迹,并邀请她到自己家做客……当尤今表示过意不去时,他诚恳地说:“我喜欢结交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你们到土耳其来,等于进入我的家门,我希望我能尽量地帮助你们,让你们带着美丽的回忆回国去。”
有一次,刚走出托普卡比宫门,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伸手向尤今讨钱。这种事在土耳其是第一次遇到。她打开钱包,钱还没拿出来,爱手金便满脸怒容抓着那小孩的手臂,把他拖到一边去,用土耳其话训他;半晌,那小孩头低低的走开了。见尤今一脸惊讶,他连忙解释说:“我们的国家是很穷。繁浩的军费开支和沉重的国防负荷直接地影响了百姓的生活。但是,尽管生活贫困,我们却是有自尊的民族。向人乞讨,不是我们土耳其人的本色。” 这掷地有声的话,令尤今动容。她写道:“我的心,猛地被一种突发的情愫抓住了——是感动也是尊敬。一个能处处顾全人民自尊的人,也必然是个气节高尚的人。”
爱手金带她到一家中国餐馆用餐,没想到价格很高。饭后,尤今的丈夫抢着付完全款,未料,爱手金竟立刻拿出饭钱的三分之一,坚决要还给尤今,并说:“钱,我一定还。如果你们当我是朋友,请收下。”
第二天,当她提着行李正要离开时,意外见到爱手金前来送行,并递给她一件亲手编织的毛衣,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才织好的,选用了上等的羊毛线,穿了冬暖夏凉呐!你一定喜欢!”
尤今笔下的土耳其人不但淳朴善良自尊自重好客热情,而且工作认真负责,十分敬业。
她亲自体验了一番土耳其浴,对土耳其按摩室的高超技艺有如下描述:
土耳其浴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按摩——这也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享受。看这土耳其女人那臃肿不堪的体型,你绝对难以想象,她十指居然灵活如斯!这时沐浴者已变成了锣鼓、变成了琵琶,任她捶、任她弹。捶时双掌翻飞、拳下如雨,沐浴者浑身乏力,几达气绝;就在气若游丝时,她转捶为弹,铮铮
,触指有声,沐浴者身上每条僵硬的筋,都被她弹得活了过来,沐浴者这时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着的声音,精神和肉体,都处在高度觉醒的状态中。按摩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揉”,她以温柔似水的手势,把沐浴者体内那一条条不安分地扭动着的筋,一一推回原位,轻轻地抚它安睡,筋沉沉地睡了,人也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好似脱胎换骨般变了一个人,走出澡堂,神清气爽,健步如飞。
这简直是为土耳其浴做的活广告啊!
上世纪80年代旅行南美洲后,尤今写下三十多篇游记。跟着她到秘鲁、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这些十分遥远、一般游客难以涉足的国度,进入亚马孙河丛林历险、赶印第安人的集市、尝豚鼠肉、品味秘鲁快餐巴西咖啡、在阿根廷的不夜街流连……南美国家特有的美景风情美食餐饮在她笔下活色生香。这组游记中,她特别为流浪的印第安人、乞丐、擦鞋童、报童、老者,以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华人移民留下不少笔墨。其中《亚马逊丛林之旅》对导游朱略西撒的描写十分精彩。
尤今第一眼看到的朱略西撒“穿着橙色短袖T恤,配以一条洗得泛白的黑色长裤。个子很矮小,但是臂肌结实,教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硬铮铮的钢条”。
“他肤色黧黑,脸上那双眼睛,出奇地大、出奇地灵活、出奇地有神。此刻,那双眸子,正友善而快活地朝我们笑着。笑意由眼角流下来,流进了嘴巴里那两排颗粒无比大而又洁白无比的牙齿里,滞留在那儿。”
两笔白描,刻画出一个活脱脱的朱略西撒。
朱略西撒是在亚马孙丛林原始部落长大的土著,英语流利。他给作者娓娓讲述丛林里各个部落的传奇故事,还有他自己的奋斗经历。亚马孙森林的许多土著受现代思潮影响,放弃农耕去城市打工。因为不了解文明进化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在城市生活后,鄙弃了亚马孙森林,甚至连哺育了他们的亚马孙河水也嫌脏嫌不卫生,只喝城里带回的矿泉水。更有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失业回家,却不耕种捕鱼,整天躺在床上抽烟喝酒听收音机。
朱略西撒对这种现象深感痛心,他虽然到城市担任导游,却仍然深爱自己出生长大的丛林和部落。他告诉尤今:“我到城里来工作,主要是想体验多样化的生活。我总觉得,城市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而荣华富贵,也都是过眼烟云。只有返回丛林,我才有一种真正的归属感。所以,一旦我觉得看够了,我便会返回丛林,一定、一定回去!”
话虽如此,但朱略西撒的女友生活在城里,明确表示不愿意同他到丛林。他该怎么办?
生活在亚马孙丛林的年轻人在现代社会产生的困惑和矛盾,与中国内地现阶段农村年轻人的处境何其相似!
通过对朱略西撒这个导游的描写,不但揭示了新时代,发展中国家成长在经济落后地区的年轻人普遍存在的生存困惑,也揭示出求新求变求发展的人类共性。
再如,反映西班牙吉卜赛人生活实况的《音符活在山穴里》篇。作者在西班牙旅行时,经常碰到吉卜赛人向游客讨钱。对这些不事生产、践踏自尊的人,她深恶痛绝。后来她到西班牙西部一个吉卜赛人聚居、极少有旅客踏足的山城格瑞纳达,认识了一个当导游的吉卜赛人麦查。从他的讲述,她全面了解了吉卜赛人的流浪背景和生活中的阴暗面。他们百余年前,从印度流浪到这座山城,“在城外的沙克拉蒙蒂山上,发现了好些过去为异教徒所匿居的洞穴。这些无家可归的吉卜赛人,清除了洞内残存的枯骨,便这样居留下来”。时至20世纪作者到达时,他们的生存状况依然如故,毫无改变。没有受教育机会,男人多数从事砌砖、伐木等粗活,女人以歌舞为业。由于生活过于清苦,一些吉卜赛人便以“骗钱”和“扒钱”作为谋生伎俩,小孩子也自小养成伸手要钱的坏习惯。
作者从导游麦查的讲述和实地的考察,了解了吉卜赛人的悲剧,并认识到这是整个社会造成的畸形现象,之后,当她下笔描写到他们时,“从笔端流出来的,便不再是无情的嘲弄讽刺,而是温情的刻画描绘了”。
尤今的游记中,此类关于人和人性的书写比比皆是。它们给游记注入了人气,让游记从单纯的山水描述小说化,读起来不但更有兴味,而且,还加强了各国人民之间的沟通和理解,为构建和平世界添加了砖瓦。
“我热切地希望我能借着‘文学’这个美丽的媒介,使世界各国一颗颗原来陌生的心灵彼此靠拢、沟通,从而减少误解,增进了解。”
这便是尤今不倦地旅行,不倦地书写游记的初衷。
2011年11月12日
(注:本文作者白舒荣女士现为香港《文综》杂志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