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份那自宠的女人
关于九份这地方,褒贬不一。
有人说,它是被台湾导演侯孝贤以电影《悲情城市》一手打造出来的商业小镇,除了熙来攘往的游客,一无所有;然而,也有人觉得,九份环山面海,美若世外桃源,是松弛身心的好地方。
于我而言呢,九份是个变化多端、饱经沧桑的地方,处处充满了引人入胜的故事。它就静静伫立于台北县人口五万余人的瑞芳镇,等待有心人去发掘它内蕴的故事。
远在清朝末年,这个落后的小地方,只住了区区九户人家,当时,交通不便,一切仰赖海路。每当乘坐小舟外出采购或是货船靠岸时,住户每样东西都要求九份,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九份”来称呼这个地方了。
这个贫瘠淳朴的地方,在1893年因为居民掘到了金矿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淘金人潮大量涌入,人口也由寥寥九户激增至三四千人,在采金量达于巅峰时,九份的繁华,也达于极致,在黄金闪出的扎眼亮光里,许多人过着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
金矿渐渐被开采殆尽了,淘金人潮好似太阳露脸之后的雾气一样,慢慢散尽了。1971年,金矿正式结束开采,九份这个曾经一度花团锦簇的山城,叶落枝枯,归于沉寂。它像个灰姑娘,在子夜的钟声敲响之后,又返回了褴褛的原貌。这个时期的九份,像走入了死胡同,许多人熬受不了曙光全无的黯淡前景,纷纷涌到其他城市去寻找生路。
就在它逐渐被世人遗忘时,侯孝贤以台湾敏感政治课题(“二二八事件”)为素材而以九份为拍摄背景的电影《悲情城市》,于1989年在威尼斯影展大放异彩,荣获最佳影片“金狮奖”,名噪一时。九份,这个没落了将近20年的山城,又重新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怀古思旧的老叟老妪、寻找灵感的诗人墨客、好奇探索的四方游客,川流不息地朝九份涌去、涌去。啊,九份,又“起死回生”了。
经历了冷寂、繁华、没落、兴盛这起起落落、迂回曲折的发展历程,今日的九份,就像个内蕴丰厚、深沉淡定的智者,你在它的脸上可能找不到千回百转的皱纹,可是,从那一道一道不经意地浮现出来的细纹,你却能看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痕迹。
我和日胜从台北搭乘长途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便抵达了。
基山街和竖崎路是九份两大观光街道。
我沿着基山街走进去,石板路两米来宽,两旁逶逶迤迤、密密麻麻的,全是店铺、店铺、店铺。许多小巷,连接着高高低低的石阶,通向云深不知处。让我极感意外的是,九份竟然是个早眠的山城,暮色尚未撒落,许多店铺却已“嘭嘭嘭”地关上大门了。看看手表,咦,才傍晚六时许呀!有对情侣,在阴暗的角落头深深地拥吻着;有只黑猫踢翻了地上的一个空罐,空罐滚动的声音,好像老街深情的呼喊;而情侣,不为所动,依然长长地拥吻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下榻于民宿,是别致的石屋,建在高处。我和日胜提着行李,爬上了长而窄的梯阶,一道又一道、一道再一道,然后,进入了打扫得纤尘不染的房间,在落地长窗前一站,哇,整个人,立刻痴了、愣了、醉了;而那一颗在尘嚣中纷纷扰扰的心啊,也蓦然变得安静而又恬静。眼前,有山也有海,有云也有雾。沉默肃穆的山,在白云多情的缭绕下,显现出罕见的温柔,它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暗影,沉稳地睡倒在海洋无比宽阔的胸膛里。一望无际的海,有着一望无际的墨绿色,风不来,浪不起,奇怪的是,我的耳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海,海的呢喃、海的梦呓、海的回忆、海的憧憬……
次日一早,外出闲逛。
人潮如涌,难得的是,服务员都不曾将脸上的笑容冻结。
九份小食特多,我们慢慢走、慢慢吃,一家又一家、一家再一家,肚子与美食邂逅,变成了无底深潭。
走着、走着,我忽然看到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店,店名是“九份古早丸”,我因吃惊而驻足。
吃惊,是因为照片。
整间店,是用“照片”布置起来的。铺天盖地的照片,每一张都放大成八寸,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小食店的每一寸空隙:墙壁上、柱子上、楼梯旁、炉灶前,少说也有几千帧(后来才知道准确的数目是一万余张)。照片里的,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着各款各袭时髦的服装,摆着千种百种不同的姿势,露着一式一样快活的笑脸。
我心里想,照片里的主角,大约是演艺圈里的过气艺人吧?
正想着时,那千姿百态的女人好似变魔术般,居然从照片里走了出来,站在炉灶前,煮面。只见她穿着一袭红色的上衣,配着黑色的及膝窄裤,颈上一串五彩珠链、手腕一个绿手镯;一头浓密的头发染成深褐色,看上去约有五十来岁。
我十分好奇,这锦衣玉裳的妇人,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一口气点了好几种小食,包括大贡丸、鲨鱼丸、福州丸、花枝丸、鳕鱼丸。啊,每一种丸子,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个性十分鲜明。还有那汤,一碗的温润柔厚,清而不腻,我们吃得心满意足,暗暗下了决定,一饿,便再来。
下午四点再去时,刚好看到照片里那妇人坐在靠近楼梯的小桌歇息,便去与她搭讪。问她过去是不演艺圈中人,她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连连说道:“不是啦,不是啦!”我坐在那多如恒河沙数的彩色照片当中,宛如被翩翩飞舞的彩蝶密密地包围着。她笑嘻嘻地说道:“我喜欢拍照,一张照片,一个回忆。这一万多张照片,如果收在相册里,翻看时多么麻烦!我于是每张放大了,做个塑胶套,把它们贴在我自己的小食店里,低头抬头、前俯后仰、左转右弯,都可以随意而又轻易地看到,每时每刻的心情都变得十分亮丽!有人以为我要靠这来出位、抢生意,实际上,我的目标单纯得很,只是以此自娱,别无他意。”顿了顿,又问我:“你猜猜看,我今年几岁啦?”我说:“五十多?”她又哈哈大笑:“错啦!我今年七十四岁了!”我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她说:“人生苦短,一定要学会自宠,最近这五六年,我每个月都会花上大约8万台币(约合新币3680元)买衣服,我的女儿因此而称我为败家娘呢!”顿了顿,又说:“我有个弟弟,是作家,他喜欢写作,他自宠的方式,就是和文字打交道。”我好奇地问道:“你弟弟是谁呢?”她说:“林焕彰。”这时,我不由得惊喜地喊了起来:“啊,我和焕彰是老朋友呢!”她当即拨通了电话,让我和著名诗人林焕彰在电话里叙旧话新。
放下电话后,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名片上,她的名字是“赖秀丹”,咦,姐弟俩,怎么姓氏不一样呢?
“说来话长。”她叹了一口气。
林家原有三女一男,秀丹是幺女。父母在宜兰耕田,吃不饱穿不暖,无奈之下,只好把四岁的秀丹送给住在九份一对膝下犹虚的矿工夫妇,改姓赖。
“那时,九份许多人务农、开矿,生活十分清苦。我自小便学会了耕种、挑水、洗衣、做饭。我的爷爷便是种地瓜的,他挖地瓜时,我便帮他把地瓜背回家。”
原本以为生活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下去了,没有想到,十九岁那年,她的姐姐(赖家的另一位养女)却把她领到纸醉金迷的台北,把她推进酒吧里当陪酒女郎。
两年后,二十一岁的她,便嫁给了比她年长十七岁的陈文英先生,做他的第三房妻室,生下了一男二女,在台北足足生活了四十年。然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却不时听到九份对她发出亲昵的呼唤。
1997年,她丈夫病逝,年届花甲的她,终于下了决心,与刚刚办妥离婚手续的儿子偕同孙儿一起返回九份生活。那时,九份已因电影《悲情城市》而开始“复活”了。络绎不绝的游客,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赖秀丹决定在九份开家小食店。
“我一生窝在家里,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一切只有从头学起了。最初,我卖甜品,但是,做不出自己的特色,一直亏损。后来,改卖肉丸,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得与众不同,才能崭露头角。首先,我学会熬汤,用大骨头煮,一直煮一直煮,煮上三四个小时,熬到骨头的甜味全都溢出来了,一点味精都不加。至于丸子嘛,我请工厂依照我的配方来做,比如说,我的招牌丸子古早丸,便是用最柔嫩的猪腿肉掺入香菇碎而做成的,许多人一吃再吃还意犹未尽。”
她的诚意,使她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现在,在九份,她已拥有了两家小食店,生意鼎盛。
“你儿子帮你打理生意吧?”我问。
“原先是的。”她点头,突然,猝不及防的,眼圈红了,盈满了泪水,但是,她很努力地控制,不让泪水流下来。半晌,才说:“五年前,病逝了。走的时候,才四十四岁哪!”
儿子病逝后,两个女儿特地由台北过来九份,帮她打理生意。
她甩了甩头,甩掉了丧子的悲伤,继续说道:
“我女儿的生活很舒适,孙子们呢,我也给他们买备了产业。至于我自己嘛,平时打拼得那么辛苦,当然得好好地宠宠自己啦!”
除了大量选购时髦衣饰、尽情拍摄个人彩照之外,赖秀丹的自宠方式还包括了外出旅行。她的许多照片,便是在国外拍的,美国的自由女神、加拿大的枫叶、意大利的水乡、澳洲的悉尼歌剧院、新西兰的冰谷、日本的温泉、柬埔寨的吴哥窟,还有,中国南北各地的大好风光,全都是她照片里美轮美奂的背景。每一回出门时,女儿看她把华美的服装拼命往皮箱里塞时,总是笑着说:“败家娘呀败家娘!”然后,帮她提着大大的皮箱,送她出门,殷殷嘱咐:“好好玩啊!”
赖秀丹的一生,是和九份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的,她经历过九份 的极端贫穷、看过九份在盛极而衰后重新出发时的挣扎,而今,在奋战过后,她享受着旅游业所带来的安逸生活。她不要当金钱的奴隶,她顺从自己的心,寻求人生的大快乐。
从“九份古早丸”走出来,左右两边,是长长长长的店铺。
每一家店铺,都在无声地叙说属于自己的故事……
九份啊,绝对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商业小镇,更不是徒有好山好水而缺乏内涵的空壳。
不是的。
它有故事。
无尽、无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