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国的走婚奇缘
湖,阔得很荒谬,像是一则杜撰的神话。
这个面积阔达50多平方公里的泸沽湖,位于四川省和云南省交界处,周遭为绵亘山脉和原始森林所环抱。
这个风光绮丽的地方,住着五万余名摩梭人。这个古老的民族,迄今还遵循着“以母为尊、以女为贵”的传统习俗,过着母系氏族的大家庭生活。
一般人都将这蒙着神秘色彩的地方称为“女儿国”,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女儿国”的居民迄今还过着原始的走婚生活。
摩梭女子在年满十三岁时,举行“成丁礼”(即成年人仪式);到了十六岁,便可以“走婚”了。男女在篝火会或其他场合邂逅之后,或眉来眼去,或对唱山歌,借以试探彼此的心意,一来二往地有了感情,便可以“走婚”了。所谓“走婚”,就是男子于子夜过后,静悄悄地到女子所住的花楼去,饮酒谈情,尽情享受鱼水之欢。次日,曙光初露,男子必须在女方家人未醒之前赶紧离开。等到双方感情稳定了,便可以在村子里公开走婚关系了,这时,男子也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入女方家门,共享天伦乐。不过呢,双方过的依然是“暮合晨离”的生活。女子如果怀孕而生下孩子,便跟随母姓,居住在母亲家,由母亲和娘家人如舅舅、姨母等共同抚养。在以女性为核心的母系氏族家庭里,孩子的生父是没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和权利的;他的责任是抚养自己家庭中姐妹所生的儿女。在这种“男不娶、女不嫁”的生活形式下,如果双方关系破裂,女方只要直接告诉对方:“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关系就自然解除了,事后既没有划分财产的纠纷,也不会产生争夺孩子抚养权的风波。爱得痛快、离得爽快。话说回来,“走婚”虽然没有法律的约束,可是,村人之间却也有一种无形的道德约束,苟合苟离的行为,是会让人瞧不起的。
根据非官方的统计,目前,居住于泸沽湖的摩梭人,仍有大约70%保持走婚的传统,20%选择同居,另外10%因受城市生活的洗礼而注册结婚。
“走婚”这个奇特的风俗,不但吸引了许多民俗学家,也同时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旅客。我不辞千里地到泸沽湖来,就是为了印证一则充满传奇色彩的走婚故事。
在泸沽湖,我下榻于落水村一家唤作“泸沽风情园”的旅馆。
“泸沽风情园”是由摩梭人经营的,拥有35个房间,以“女儿国”典型的手法经营──老祖母掌权,几个成年的女儿携手管理。类似这种由母系家族经营的旅馆,在泸沽湖一带,处处都是。
在旅游业尚未兴起之前,摩梭人靠捕鱼、农耕、放牧、打猎为生,住在无水电供应的简陋木屋里,过着原始艰苦的落后生活。然而,最近这二三十年来,旅游业的兴起,使摩梭人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大兴土木,建旅舍、开餐馆,而这,全面地改善了他们的经济状况,也大大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现在,划船不为捕鱼,船上载着的是穿红戴绿的游客;骑马不为打猎,骑在马上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
泸沽湖周遭有好几个村庄,我选择落水村作为落脚点,是因为我想寻访一位传奇性的女子──海伦。
她的故事,曾被中国电视台以“情系女儿国“为题,拍摄成个人专辑。
海伦生于昆明,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之后,“嫁鸡随鸡”,定居广州。1988年,与有暴力倾向的丈夫离异。为了治疗心灵的创伤,她和女友小罗结伴到泸沽湖旅行散心,没想到此行却成了她生命最大的转折点。
当时,她乘船游湖,为她撑浆的船夫是摩梭人鲁汝次儿,绰号“大狼”。他谈锋极健,滔滔不绝地为她讲述摩梭人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而最使她惊异的是,住在如此偏远闭塞的地方,他却有着丰富的常识和缜密的思维,他和她讨论亚洲金融危机所带来的冲击力、探讨香港回归对中国旅游的影响。谈着谈着,她对这名比她年轻六岁的摩梭男子油然生出了好感,四目交投时,她忽然发现他湛湛生光的眸子正无声地说着悄悄话,她的脸,顿时变成了夕阳的天空。船停在湖中心时,她的旅伴小罗跳下湖去游泳,他留在船上,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游泳呢?”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说:“如果我也去,谁来照顾你?”他大胆的目光,把她原已酡红的脸烧得更红,然而,比他目光更大胆的,是他的话,他单刀直入地说:“今晚,我去你的旅舍走婚,好吗?”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便随口应道:“好哇!”当天晚上,在参加摩梭人的篝火会时,他们再度相逢。大狼拉着她跳舞时,居然又旧话重提:“今晚,我去你那儿走婚吧!”从他好似着火的双眸与声音,她知道他来真的,心慌意乱地拒绝了他。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居然带着自酿的白酒,找上门来了,畅饮的当儿,他多次暗示小罗离开房间,好让他与海伦“走婚”,可是,小罗为了保护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下了逐客令。
为了逃避这一份骤来的爱情,原本打算在泸沽湖逗留一周的海伦,在次日毅然离开,偕小罗骑了自行车,北上中甸。人虽然离开了,心却恋恋地留着。大狼的影子,化作千丝万缕的情,缠在心上,屡挥不去。小罗看她魂不守舍地饱受煎熬,便鼓励她接受这份爱情。她立刻雇了车子,连夜赶回泸沽湖,追寻那一份使她心魂动荡的浪漫。在泸沽湖找了整整两天,才找到了大狼,当夜,大狼便与她走婚了。她接着在泸沽湖住了八天,随着大狼到原始森林去砍树、放牛、打猎。渴了便喝山泉水,饿了便烤食捕获的野鸟野兔,生食采摘的野菇野果。夜晚席地而卧,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斗,她感觉自己走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堂。之后,她依依不舍地与他暂别,返回广州。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大狼在电话中温柔地对她说:“来吧,来泸沽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这几句柔情万种的话,把她带回了泸沽湖。她在1998年11月30日,依摩梭人的风俗,穿着传统服装,在认识大狼短短三个多月之后,成了大狼家的媳妇。
他们这桩令人不可思议的奇缘,造成了一定的轰动。
目前,两人在泸沽湖的落水村开设了一间“大狼吧”。
向村民问路,村民告诉我:“沿着湖边朝向搭船的方向走,一直一直走,便可以看到那间大狼吧了。”
我沿着湖畔慢慢走,一望无际的泸沽湖有着一望无际的蔚蓝与青紫,难以置信的清澈澄亮,像一块安静妩媚的玉。湖畔一溜杨柳,在寒冷的冬天里,大胆而近乎炫耀地闪烁着身上那一层嫩嫩的绿,长而密的柳丝,我行我素地在湖面上划出一圈圈的涟漪,显得活泼而又深沉,脆弱而又坚韧。
走着走着,果然便看到了“大狼吧”那个偌大的招牌。走了进去,木桌木椅,碎石地板,一串串微微褪色的玉蜀黍干自得其乐地垂挂在半空中。我在回旋着的老歌里向服务员表明来意,她说:“海伦不在,她到丽江去了。”看到我一脸的失望,她又说:“傍晚肯定能回来。”我坐了下来,啜饮琳琅满目的湖光山色,随意翻阅随身携带的书籍杂志,耐心地等。下午五时许,有个女子,夹带着仆仆风尘,走进大门,我抬头,一眼便认出了她。柔丽的粉红上衣配搭着紧身的牛仔裤,及肩的头发金光闪烁,素净的瓜子脸秀里秀气的,与电视荧光幕上那个脸盘阔阔的女子相较,她本人显然好看得多。
现年三十七岁的海伦,原名吴悦。我开门见山地请她谈谈对摩梭人走婚的看法。她坦言,走婚其实是一种理想的婚姻形式,因为两个人的结合纯粹是以感情为依据的,财产、权势、地位,都不在考虑的范围内。缘来而合,缘尽而散;自由、干脆、平等。由于没有法律的约束,他们会更珍惜彼此的感情,也更懂得自律之道。令她不满的是,许多游客谈及走婚,总是一脸的暧昧与猥亵,粗俗地将走婚与性爱直接挂钩。实际上,一般人之所以抱着“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走婚,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走婚制的精髓。
大学毕业的海伦和初中学历的大狼,生活背景与成长环境迥然而异,生活观和价值观也截然不同,两个人,好似来自不同的星球,如何进行协调呢?
对此,海伦坦白地说道:
“我们是在许多痛苦的挣扎中寻求适应与调整的。在泸沽湖住了一年后,我把大狼带到广州去,介绍他去当保安员。广州这繁华的花花世界,对大狼来说,是全新的,也是全然陌生的,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感到新鲜和新奇,我教他搭车、教他购物、教他乘搭电梯、更重要的是,教他出门时带备一颗防人之心。别看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可心地却单纯一如小孩。然而,尽管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无法适应广州的喧嚣与拥挤,他属于无羁无绊的森林湖泊,他天天听到泸沽湖在呼唤他。有一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来,一脸痛苦地说:回家吧,我们回到泸沽湖吧!”
为了维持这段婚姻,海伦于是偕他返回了泸沽湖。
铁了心住下来后,因为日益深刻的了解,海伦对摩梭文化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摩梭人有语言而没有文字,许多传统的摩梭文化,正一点一点地流失;作为摩梭人的媳妇,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保存、传播、传扬摩梭文化。于是,她积极搜集资料,通过图片、实物、文字,全面地反映摩梭文化的历史变革与现存面貌。展览馆取名“穗湖缘摩梭文化展览中心”,于2001年正式开放。可惜的是,地点偏远,交通不便,参观者少。
这个展览馆是她向朋友筹借十多万元人民币设立的,她绝不能坐以待毙。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她于2004年在泸沽湖游客群集的地方,开设了“大狼吧”,将展览馆迁移到“大狼吧”的楼上,利用“大狼吧”作为展览馆的一个窗口,让游客在吃喝聚谈的同时,也为他们提供深入了解摩梭文化的渠道。
由于海伦的故事在中国已成人人皆知的传奇,那天下午,不断有游客慕名前来,与她握手,和她拍照,也有人问起大狼,她礼貌地说:“在家忙着呢!”
之后,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却又充满了宽容的微笑,说:
“我独立意识强,不喜欢别人干预我做事,大狼因此也给了我完全自由的发展空间。大狼吧开始营业后,我对他说,这是以他名字开设的餐吧,希望他每天来这里坐坐,招呼客人,可他就是不肯,他宁可在山野间游荡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我批评他没有主人意识,他却说这就是摩梭人的本色!既然他如此坚持,我也不勉强他了。”
婚姻,原本就好像是跳探戈,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海伦虽然深谙忍让之道,可是,在某些事情上,却是近乎执拗般的坚持的。
根据摩梭人的传统,孩子生下后,是属于整个大家庭的,老祖母是“一言堂”,母亲、舅舅和姨母共同负起教养的责任。海伦非常喜欢摩梭人“长幼有序、敬老尊贤”的概念,但与此同时,她又希望孩子可以接受文明的洗礼,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因此,她千方百计争取老祖母的同意,让她把适龄的儿子送到昆明去上学。她深思熟虑地说:
“教育是必要的,有了教育,才能有正确的生活观与价值观。比如说,性子淳朴的摩梭人,在盲目追求时髦的过程中,有时便无可避免地破坏了自己民族珍贵的遗产。举例来说,摩梭人的母屋,建筑形式别具一格,可是,有些摩梭人却刻意毁掉一部分母屋,在重建时不伦不类地贴上瓷砖,贻笑大方。教育,让人有正确的认知能力,也让人知道应该如何保存民族的传统、民族的根。表面上,我是把儿子送离了泸沽湖,实际上,正确的教育能使他在以后更懂得如何传扬摩梭文化。”
海伦已拟出了她今后的两大工作计划,其一是帮助摩梭人作人口普查的工作,正确地统计出摩梭人在泸沽湖的分布情况;其二是以文字将“达巴教”口诵经的内容记录下来。达巴教是摩梭人所信仰的原始宗教,所谓的“达巴”,就是巫师。摩梭人逢年过节、驱鬼敬神、丧礼超度、成丁仪式、凶吉占卜,都要请达巴到场主持。达巴靠的是师徒传承而世袭相传的口诵经,这些内涵丰富的口诵经并无文字记载。海伦表示她已开始走访达巴而进行艰苦的记录工作了。
为了能够更好地落实她在文化上的理想,海伦必须先改善她的经济情况。她与朋友合资,于2005年5月在云南的旅游胜地丽江古城开设了“海伦风酒吧”,她因此必须在泸沽湖和丽江之间飞来飞去,管理业务。
她沉稳地说:
“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对于一名现代女性来说,自食其力地活出自我的尊严,才是最重要的。”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静静地停驻在湖畔的杨柳上。突然觉得,她就像是湖畔的杨柳,看似娇弱,实则强韧;表面轻松,内里深沉,她在泸沽湖上的倒影好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她已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泸沽湖的某些古老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