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时期,母亲常常烹煮鸡蛋饭。米饭初熟之际,将蛋沫倒入饭锅,快手翻搅,之后,盛在盘子里,洒上酱青和麻油,让几个孩子吃了上学去。裹上蛋沫的米饭金光闪闪,香气扑鼻,又好看,又美味,我们快快乐乐地将肚子吃成了一面圆圆的鼓。母亲呢,在自己那碗鸡蛋饭上面放一把葱花,用筷子扒着吃,一口一口,吃得很慢。油亮油亮的葱花,如玉般翠绿;然而,在饭碗边沿,母亲静静地看着我们的那双眸子,却是墨黑墨黑的,亮得很深沉。
鸡蛋饭,以汹汹的来势侵入我家,一个星期中,至少有三天是以鸡蛋饭当午饭的,初尝鸡蛋饭的那种新奇感和满足感,很快便烟消云散了;有时,偷偷地掀开锅盖,白白的烟气夹杂着那股我极为熟悉的味儿倏地钻入鼻子,我的好心情立刻蒙上了灰尘。“又是鸡蛋饭!”我嘀咕着压上锅盖,眉头打结,心生怨尤。我觉得母亲实在太懒于炊事了,老是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鸡蛋饭来应付孩子的餐食。我其实不知道,那一年,经济不景气的浪潮席卷世界,父亲的建筑业正面临严峻的考验,公司业务一蹶不振,必须束紧腰带来过活。
当我脸色阴霾地对着那一盘色泽蜡黄的鸡蛋饭时,我未能了解,这实际上是母亲“智慧的结晶”。米饭结实而耐饱,鸡蛋便宜而滋补,两者无懈可击的完美结合,能让她的孩子在贫穷的夹缝里健康地成长。在鸡蛋饭闪出的亮泽里,蕴藏着一个母亲深长的爱。
由逆境转入顺境后,母亲注重的是“吃顿好饭”。
母亲出身于富裕之家,婚前尝尽山珍海味,养成了极为精致的口味。婚后,当经济情况不允许她任意放纵自己的口腹之欲时,一向把“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奉为金科玉律的她,很快调整心情,作出适应。粗茶淡饭,甘之如饴。后来,家里经济好转,她就开始把心思放到饮食上了,宠自己、宠丈夫、宠孩子。
父亲是天生的饕餮,他不但好吃,还有着很强的伸缩性和包容性,鱼翅鲍鱼固然吃得津津有味,青菜豆腐也能品出真滋味。他食量之大,让人啧啧称奇,我那住在怡保的舅舅就曾绘声绘色地说:“鱼丸和肉丸,他一口气能吃上两百只,嘿嘿,摊主一看到他来,便知道可以提早收摊了!”父亲还充分地发挥了“敢死队”的精神,只要能入口的,他来者不拒。有一回,在腊鼓频催的岁暮,叔叔托我从佛山捎一只腊老鼠给他。那只色泽蜡黄的大老鼠,异常肥硕,形貌狰狞,我连稍稍看一眼都觉恶心;然而,父亲却一刻也不曾犹豫,兴冲冲地蒸了它,连皮带肉吃得一干二净。母亲知道后,毛骨悚然,完全难以忍受田鼠曾经“爬进锅里”这个丑陋的事实,刻不容缓地把蒸锅拎出去丢了。
父母亲常常在厨房联手做菜,在此起彼落的剁肉声中、在一蓬一蓬白白的烟气里,煮出一道一道的美味佳肴,把我们养得肥肥壮壮,也把我们的味蕾磨得极锐、极利。
父母在食物上给予我们的“无言”家训,让我们充分地领略到,“吃得起而又舍得吃、能够吃而又吃得下”,是人生至大、至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