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见梦中情人
花舌头真是不傻,他明明应该往南,却先是朝东而去,等蹿出了十几里地,这才调转马头,向着孟良崮方向进发。
夏季里,沂蒙山区林草丰茂,葱茏无际,花舌头溜进里面,犹如汪洋大海里的一粒瓜子,很难发现他的影子。况且,他还受过山地作战训练,不走大路,不走山冈,专门顺着浓阴掩盖的沟底奔跑,所以,赶在太阳下山前,他就冲进了沂蒙山的腹地。
踏着落日的余晖,不时遇到干活下山的农民,花舌头边奔跑边打听,一会儿就找到了闻名遐迩的孟良崮。看到这座名山,他暗自吃了一惊,原来这孟良崮是一座不大的小山包,形状像个窝窝头。他顾不上多想,按照路人的指点,朝着西南方向急奔而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媚的太阳刚刚退场,皎洁的月亮就露出圆圆的脸盘,大地一片银光。花舌头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放慢了马速,寻找着探路的对象。忽然,山岗上一块巨石吸引了他,仔细辨认,上面确实盘坐着一个人。于是,他驱马奔了过去。
还未到巨石,花舌头就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不用问,这里有个羊栏,巨石上盘坐的是个羊倌。
走近了一看,这个羊倌足有六七十岁,光着脊梁,披着一件黑夹袄,乱蓬蓬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在月光下,那张黝黑的面孔唯有眼睛还能辨得清楚,因为里面闪晃着一丝儿黯淡的蓝光。
花舌头虽然不是这一带的人,但对老羊倌这个行道还是熟悉的,他们多是老光棍、老绝户或老古董,遇到他们,你只有规规矩矩,他们才会真心实意的帮你。
花舌头在离老羊倌七八步远的地方就下了马,他从腰里摸出了一块银元,恭恭敬敬地走过去,轻轻摁在了老羊倌的跟前。老羊倌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看来这真是个老古董了。
“老大爷,杨家寨怎么走?”花舌头打探道。
老羊倌并未搭腔,只是翘了翘胡子。花舌头顺势一看,山下的树丛里还真埋伏着一个村庄。
“找谁?”老羊倌问。那声很浑,有些模糊。
“赵昌乐的家。”
一听这话,老羊倌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眼睛忽地一闪,却又很快恢复了常态。他深深叹了口气:“唉!这年头,见怪不怪了。”
他又问:“你们是一个队伍上的?”
花舌头点点头。
“留在缅甸啦?”他的声音沙哑了。
看来他对赵昌乐的过去一清二楚,对赵昌乐的现在也心中有数。
花舌头又点点头。
“那你?”老羊倌扭着脸问他。
花舌头垂下头,低声解释道:“那个,临什么的时候,他……他把家里交代给了我。我给他当过勤务兵,又是山东老乡。”
“明白了,明白了,唉!”他也垂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他家族,要说,就俺这个远房叔了。即便昌乐交代给了你,你就赶快去吧。村东头,三棵大白果树下,一道石板墙,光板子门,唉,那还是昌乐远征的时候,俺带着人给他修的呢。孤儿寡母的,不易啊!人家进了咱山沟,咱就该当帮衬帮衬啊。”
然后,他又像含着什么隐痛似的,冲花舌头挥挥手:“既然委托给了你,相比你就是他信着的人了。去吧,去吧。昌乐命短,他媳妇也命苦呀,唉,不说了,不说了,好好的,打的什么仗啊!”
花舌头没走出几步,老羊倌又在后头喊开了:“俺就在他屋后,缺啥,过去拿就行。”
村东头。银杏树、石板墙。
花舌头禁不住一颗激动而颤抖的心,牵着马,敲响了那扇白条纹的光板子院门。
月光如水,激情似火。终于传来了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脚步声。
“咣当”一声,院门儿开了。伴随着明亮的月光,那个他梦里的影子复活了。
可这个复活的影子,又让他觉得有点儿异样。她那水潭似的眸子,没了流淌的清泉,有点儿死沉沉、阴凉凉的,她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到有人牵着马闯进来,立刻钻进了女人的怀里。这孩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花舌头的出现,让女主人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对男孩说:“葫芦,这不是你肖叔叔吗,怕啥?”
一年前,花舌头当勤务兵时,经常哄着葫芦玩,只是孩子小,忘事快。但由于他觉得来人眼熟,也就不再那么惶恐了。
女主人没有吱声,静静让开了一条道,来人把马牵了进来。
进了院,女主人“咣当”一下,又关死了院门。
花舌头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起,只是朝着女主人咧咧嘴,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打量这个院子。这是极为普通的三间农家正房,草顶石墙木头窗,没玻璃,贴着白色的窗户纸;院落很大,却有些荒芜,西墙根下有个草垛,草垛周围布满了飞长的杂草,显然,这个院落许久没收拾了。
不过,院落这个样子,倒是便利了花舌头,他将缰绳稍微缠了缠,一拍马屁股,那匹战马冲着草垛就奔去了。
朝屋里走的时候,花舌头故意滞后了几步,因为他挂念着那两叶动人心弦的屁股。
她依旧摇曳着腰身,可一悠一悠的两个美丽的肉团,却已失去了原有的韵律,尽管这样,这两个肉团仍就像小鼓槌儿,敲击着他的心弦。他的眼里热燥燥的。
进了屋,他看到了抹了黄泥的三间小屋,堂屋里摆着一张老式八仙桌,上面坐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放着一盘玉米饼和一碟咸菜。可见,这母子俩的生活是很清苦的。
连接堂屋的东西厢房,没门,各挂着一片蓝色的粗布。
等将花舌头迎进了屋,女主人却领着孩子去了西厢房,像是故意躲避客人似的。这让花舌头很郁闷、很没趣。
花舌头独自坐在了八仙桌旁,左瞅右瞧了一气儿,无奈地晃了晃尖尖的光头,然后解下了束腰的宽带子,将藏在里面的银元一枚枚挤了出来,摞在了桌面上,憋了半天,才朝着屋里喊道:“高——高丽。”
等了片刻,高丽才从屋里出来,但她眼睛红红的。
她并没有朝白花花的银元打量一眼,而是转过了身子,背对着花舌头。
花舌头也没有吭声,只是从腰里掏出了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放在桌子上。
“他临走,说什么了?”她似乎在平抑情绪,声音里仍含着扭曲的音符。
他正惊诧她的判断力,她又解释道:“从你一来,从你喊我的名字,从这把手枪,我就猜出来了。从他让我们娘俩回杨家寨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准备了,果然,这一天来了。”
她这么快捷地切入了主题,倒是省下了花舌头许多话。他沉思了半天,才垂下头说:“1500号伤兵,撤不出来,自己泼上了汽油……”说到这里,他有些伤心。“他唯独给了我一条活路,让我……”
女人也很聪明:“我知道,是他,让你来照顾我们娘俩。”
他默许了。
“也就怪了,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就认为自个儿倒了霉了。我们在一起,尽管他热乎乎的,可我的心从来就是凉哇哇的,但是,他这一走,我这心……”随着话音,她哭泣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当如何安慰她,只能任凭她发泄。
她淌了一些眼泪,摸出了粉红色的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等情绪稍微平静了,她才转过身来,给他倒了一黑碗开水,之后又低下了头。
他喝了几口水,用袖子轻轻抹了抹扁长的嘴巴,打量着桌上的玉米饼子说道:“你们咋这么苦啊?他不是给了你们一些大洋吗?”
她低着的头轻轻晃了晃,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再说,”他又说道,“他给于学忠总司令干过卫士,于总司令就在这鲁苏战区,遇到了难处,你不会去找他吗?”
“他又不在眼前,我一个女人,上哪儿找呀?到处是没边没沿的山林。”她说道。“再说,给他当卫士的多着呢;他要照顾的人也多着呢,人家能顾上咱吗?据村上人说,光台儿庄、武汉会战下来的伤员就成千上万,都缠着他呢,他能照顾过来吗?!”
“也是。”他表示理解。
她又用手绢点了点眼角,这才拽了拽乡间少见的白底黄花的细纺布衬衣,对花舌头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准备点去。”
花舌头慌忙站了起来,冲着玉米饼子说:“不用,不用,这样将就着吃点就行。”
“家里还藏着点东西。你跑了这么远,不容易啊。我给你弄个菜,你喝壶酒,解解乏。”
说话间,她端起了玉米饼子和咸菜,进了西厢房。只听在里边哄着葫芦说道:“赶快吃,别让肖叔叔给抢了。吃完就上炕睡觉。好,真乖。”
从厢房里出来,高丽端起罩子灯就要往外走,花舌头伸手一拦,问她:“不用忙活,随便吃点就行。”
她极力驱赶着面部的苦相,对他说道:“你既然来了,也就别客气了。我还藏了一些土豆和一块咸肉,反正你捎银元来了,吃了还能再买。这一带游击区,都认银元。”
“那好,那好!”他只有妥协,并问她。“告诉我,东西在哪里,我去拿。这黑灯瞎火的。”
“在地洞里。也就是墙西头的草垛底下。”
“地洞?”他感到惊奇。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远征前夕,他总是说老家多好多好,可我们娘俩来了,才知道这一带是个啥样,日本人、国军、土匪,轮回的来,天天的心神不安。几个远方亲戚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躲起来不方便,就在墙西头给挖了个地洞,来了鬼子、土匪,我们娘俩就钻进去。平时,我也往里藏点贵重东西。”
花舌头向她要过罩子灯,说道:“这上来下去的,还是我来吧。”
当他们走出了屋门,月亮已被灰暗的流云吞噬,盘旋的山风也在呜呜地嘶叫,将空旷的院落修饰得异常恐怖。花舌头的心紧缩了起来。他偷偷瞀着高丽,觉得她太不易了,因为这就是她与一个几岁的孩子生存的环境啊!
枣红马正守着草垛咀嚼,花舌头先将它拴在就近一块石头上,然后来到了高丽扒开的洞口前,接过罩子灯下了地洞。在几米深的地洞里,他不仅看到了几个土豆和卧在黑碗里的一块咸肉,还发现了一个带红十字的药箱,透过这个小小的药箱,他看到了她过去的英姿,看到了她现在的精细。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爱怜的女人啊!
山里人的灶就是连接炕头的大锅,她点燃了锅底的木柴,不会儿就炒熟了一碗土豆块。
葫芦早已吃饱睡熟了。她将刚炒的热菜和葫芦剩下的咸菜一并端到八仙桌上,又从墙洞里搬出了一个酒坛子,倒上了一碗酒,对坐在桌旁的花舌头说:“喝点吧,这还是收拾这房子时剩下的酒。”
花舌头有点儿感激,他把黑色的酒碗端起来,又恭敬地放到了她的跟前:“高——高丽,你先喝吧,你太不容易了!”
正说着,从屋里传来了葫芦的声音:“妈,怎么这么香呀?”
花舌头一愣。
高丽打量了一眼土豆炖肉,对着屋里喊道:“睡吧,葫芦。你做梦吧。”
“不是,不是梦!妈。”葫芦尽管有点儿怯弱,但也很执拗。
花舌头稍一思量,找了一把勺子,插在了土豆炖肉的碗里,然后抱着碗上了西厢。
他对已经坐在炕上的葫芦说:“这碗就是你的了。赶明天,叔叔给你拎一个猪头来,让你妈一煮,管你个够。”
葫芦说了一声谢,就哗啦哗啦吃开了。不一会儿,一碗土豆炖肉就净光了。
等把葫芦哄着重新睡下,花舌头才带着几分得意相儿走了出来。可是,她望着他,并没有流露出他所期待的感激之情。弄得他有点儿失望。
他顺手抓起一块咸菜疙瘩,啃了一口,然后端起黑碗咂了一口酒,笑着对她说:“来,你也来,这样很棒。”
她瞅了他一下,端起酒碗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很快,火辣辣的酒精便烧红了她那白皙的面孔。她就像舞台上的美人儿,更加迷人了。
越发这样,他越不敢看她了。守着这样的美人,喝着美酒,简直就是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