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雅文走进歌舞团的大院,跃扬坚持要陪我回家。当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路上的行人车辆很少,大街上的路灯很亮,在春夜凉凉的微风中,我和跃扬缓缓地骑车回家。
“海洋,你们送的礼物我真的挺喜欢,”跃扬缓缓地说:“谢谢你们。”
“嗨,都是哥们,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沉默了一会儿,跃扬对我说:“我有件重要的事问你。”
“什么事?”
“你觉得李梦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就是你心里对她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我对她能怎么想啊?”我觉得跃扬正在和我谈一个很严肃的话题,虽然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一丝紧张。
跃扬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就是说,你是不是喜欢李梦婷?”
听了跃扬的问题,我一愣,心里立刻意识到跃扬是真的喜欢李梦婷了,这不是好朋友之间互相开玩笑,故意制造谣言的那种“喜欢”,而是灭绝师太和我们的家长命令禁止的那种早恋性质的“喜欢”,而且他竟然还误会我对李梦婷也是这种情感?这样的问题必须立刻澄清!
“我对她没什么感觉……真的。”我一脸轻松:“你这么问我,是不是你喜欢她?”
跃扬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路面:“你说实话,如果你真的喜欢,我绝对不会和你争,我保证,因为你是我兄弟。”
虽然《纵横四海》在那一年的九月份上映,我在第二年的五月才在录像厅里看到,但是我们那个时候都已经有了这样的意识,那就是:真正的兄弟情,为了对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女人。
“扬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喜欢李梦婷,真的。你知道,我是不会和你撒谎的。”
“真的?”
“真的。”
跃扬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的笑容:“那你为什么还总搭理她?……哦,我明白了,司马燕……”
“扬哥,你就这么笑自己兄弟,是不?”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热。虽然是兄弟,但是被对方猜透自己的心思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跃扬单手扶车把,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我搞定李梦婷,肯定帮你搞定司马燕!”
我知道跃扬会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相信兄弟说的一切。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春是每年不可缺少的活动,日期一般定在每年的五月中旬?我当然知道从节气上来说,应该称之为“夏”。但我们都不在乎名称?这是个称“失业”为“下岗”,称“骚乱”为“群体性事件”,称“人性沦丧,民族自残,文化灭绝”为“**********”的国家,你不能过于咬文嚼字。到了那一天,小学生们都会穿上整齐的白上衣蓝裤子,戴上红领巾,背着塞满面包,零食和玻璃瓶装八王寺汽水的书包,坐着学校租来的公共汽车,首先前往沈阳的烈士陵园给烈士们扫墓,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然后再到北陵公园玩。北陵公园是清朝皇帝皇太极的墓,要是当年他知道几百年后每年五月底都会有不止一群孩子到他安睡的地方吵吵闹闹,坐在草地上吃面包喝汽水,绕着他那直径达几丈的坟顶互相嬉笑追逐,在给他托碑的石头王八上跳上跳下,还会想挥师南下吗?听说现在有些学校害怕出意外,担责任,已经取消了春。但我知道现在的学生们即使不去北陵公园,每年还是会去烈士陵园的,毕竟那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一部分,是不被会改革掉的。那些赞歌,那些宣誓每年都会响起来,只是不知道如果这些烈士真的被这些赞歌誓言吵醒,环顾周围,会说些什么?这是他们当初在脑海中勾画的那个美好未来吗?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象何勇唱的那样,是“到处都是正确答案”的问题。
升上中学,在锻人中学的我以为在春上并不会改变什么,还是一样的爱国主义教育,还是一样的在北陵公园里野餐,骑王八?甚至在这个“以分为纲”的地方连春都可能被取消,因为在1991年的五月中旬,我们没听到任何关于锻人中学组织春的消息。但是没想到五月底一个巨大的喜讯传来?学校计划组织全体初中部的学生们到大连玩三天!我们会参观自然博物馆,会在海边吹海风,还会到各个景点转转,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从得知春的消息开始,我和晓松雅文就不停的讨论着有关春的方方面面,比如应该带些什么去,我们会住在哪里,都会去哪些地方参观玩,甚至在春时怎么和女生接近都在考虑范围之内,可张跃扬并不是很热心。当我们在他面前讨论的时候,他总是把话题岔开。
在正式报名前一天的晚自习前自由活动时,张跃扬在学校的后山上对我们说他不参加春。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晓松雅文都很泄气。对我们来说缺少跃扬的春就像是三个人玩麻将,毫无意义。我们不停地追问他原因,他只是说跟着灭绝师太的春没意思,对这种由老处女看守的活动丝毫不想参加。我们对他说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我们可以帮他付(每个学生要交一百元还要自付来回的火车票钱)。他摇摇头,烦躁地要我们别问了。雅文说:“如果你真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和晓松对视,无可奈何。晓松突然说:“我有一个好主意,我们都不去春了,而是痛快地玩它三天!”
“不行啊,”我摇头:“如果不去春,那三天我就别想出门。”当时我父母为了提高我的学习成绩,给我找了家庭补课教师。
“我看不如这样,”雅文说:“我们对家里说要报名参加春,但是在明天报名的时候我们不报名,这样老尼姑和我们的家长都不会怀疑了,而且我们照样可以向家长要零花钱。”
“就这么干!”晓松说:“我们在太原街的电子厅里好好玩他三天!”
“总去厅有什么意思?”跃扬说:“如果按照这个计划办,我们仍然准备吃的喝的,仍然去野餐?我给你们推荐一个春的好地方,绝对不比大连差!”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到我不敢相信灭绝师太竟然不打电话向我们四个人的家里询问一下。我想张跃扬不参加春,灭绝师太是很高兴的,因为没有张跃扬,出麻烦的几率就被降低到接近于零。
春那天早上,我们背着装满食物和饮料的书包,和张跃扬在太原街碰头。
先是在电子厅泡了半天,又在录像厅泡了半天,我和晓松雅文都想知道他所说的好地方到底在哪里,可是跃扬总是笑而不答。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他才带着我们沿着南京街一直向南骑,一直骑到浑河边上,告诉我们这里就是他所说的好地方。
浑河在沈阳的南部,被沈阳人称为母亲河。那时候中国的开发商还没学会雇用黑社会强制拆迁,所以市区没有延伸到河边,那里算是近郊。
我们四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边在河岸边的羊肠小道上缓缓前进,一边欣赏着河岸的风光。按照现在的标准,那时的河岸真是毫无美感可言?现在浑河的市区段两边有木质的长廊,有各种人工修建的灌木丛和草坪,花坛,彩灯,还有凉亭,晚上你可以慢慢地在长廊上散步,欣赏倒映在河水里的灯影。但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泛着肮脏白色泡沫的被污染的河水和停在河岸边的大型挖沙机。初夏的太阳把用羊肠小道两旁的树冠织成的各种图案的树荫铺在地面,象是一张没有边际的超现实主义的地毯,还有在树丛间跳来跳去的喜鹊以及河堤上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我们沿着河岸向上骑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块水比较干净的地方。那里岸边的草也很干净,似乎刚被洗过,不像下岸边的草,沾着黑褐色的油污。
“就在这里吧!”跃扬说着,跳下自行车,从后座上拿下塑胶雨衣,平铺在草地上。我和晓松雅文把各自带来的食品饮料拿出来,放在上面。跃扬打开他那只大帆布书包,从里面拿出四五瓶啤酒:“看我带来什么好东西啦!”
“果然是好东西。”晓松撇开手里的易拉罐饮料,抓了一瓶。
“上次还没吐够啊。”我笑着说。
“上次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晓松满脸尴尬:“我那是在试验你们,装醉,看你们够不够意思,能不能把我送回家。我的酒量你们没见过,今天就让你们好好见识见识。”
“操,我发现你不是一般能吹牛啊,”跃扬说:“你看雅文,醉了就醉了,多实在!”
“我也没醉,”雅文脸色微红,放下手中正要开启的饮料瓶:“我那是喝酒喝困了!”
大家在笑声中坐下来,开始享受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好时光。天边出现了晚霞,附近的挖沙机停了下来,河对岸的民工工棚里隐约传来二人转的歌声。我们在草地上坐着,谈着,闹着,笑着,不时在身边捡几个小石头,练练打水漂的功夫。跃扬说的对,这次春绝对比去大连强得多,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春,不属于学校的课外活动展示橱窗,也不属于灭绝师太的优秀教师评定单。
不出我和张跃扬所料,晓松和雅文再次喝醉了。他们这次醉得很彻底?晓松大吐后就躺在雨衣上,睡了过去。雅文硬挺了一会儿,也吐了,然后非要和我们一起唱BEYOND的歌,吼了几嗓子,又哭着要去美国找爸爸,说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不要他和妈妈姐姐,闹了一会儿就躺在晓松的身边睡着了。我和跃扬背靠着柳树向西坐着,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点儿地沉到地平线下,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有些时候,和你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语言是多余的。
当对面工棚里的灯亮起来的时候,跃扬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干什么?”听了他的问题,我扭头看他的脸,他仍然看着西方,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我一愣,一时之间无法回答,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向我提问还是在自言自语。他提出的问题太难回答了。因为这是张跃扬,我最好的朋友,我的铁哥们提出来的,而不是灭绝师太在“学先进”之类的主题班会上提出来的。如果这问题是灭绝师太提出来的,那简直太容易了
如果这问题是灭绝师太提出来的,那简直太容易了?我要努力学习,想成为科学家或者解放军,总之就是成为一个积极建设祖国的人,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可是面对跃扬,我只能认真地在头脑中搜索答案,然后惊慌地发现,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连“成为对自己有用的人”这样自私的答案都没有。我扭头看他的脸,他仍然看着西方,看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太暗了,他的脸只是一团黑影,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怕我看到他的表情所以等到天黑才问我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他长叹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用平静的口气说:“我妈前几天死了。”
我惊呆了,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那时候我没经历过亲人去世,也没有亲人去世需要安慰的朋友,我试图学着从电影里看到的情节来安慰他,可是张开嘴,话却出不了口。
“知道吗?我不难过,我为她高兴,至少她解脱了,不用再吃那些药,遭那些罪了。你要是见过她发病时候的样子,你也会这么想的。”跃扬的语气依然平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预感,反正在她走之前,她一直在给我织毛衣毛裤。从小到大,织了很多条不同号码的,我下辈子穿都够了。那天晚上她终于都织完了,非让我穿上试试。她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对我说:儿子,妈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你可一定要争气啊。还问我将来长大了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想先象泰哥一样在社会上混一混再说,她就又唠叨起来,让我一定要争气,唠叨得我心烦,我就一摔门,到电子厅玩去了,半夜才回家。回家我就睡在沙发上,也没看看她。第二天早上我起来,让她吃药,才发现……”跃扬抽泣了一下,用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说:“现在我感觉特别对不起我妈。”
我酝酿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别太难过。”
“有件事我要对你们说,至少对你说?那天我生日,我请你们三个去我家,是有目的的。”
“目的?”
跃扬点点头:“我妈总担心我在锻人中学交不到朋友?她怕我学坏,认为和好人当朋友才会学好。她说锻人是重点中学,里面都是好学生。我学习成绩那么差,父母没能耐,肯定让人看不起。我说我有朋友,而且都是很好的学生,她不信。于是那天我就借着生日的机会请你们去我家,让她看看,让她放心,让她高兴。我真******没用,和你们当兄弟还利用你们,这么长时间,连过生日吃顿饭都请不起……”跃扬低头,用手捂着脸,肩膀耸动,啜泣起来。
还没等我把安慰的话挤出口,跃扬抬起头,长出一口气,擦擦眼睛:“我今天是怎么了,喝点酒,就跟老娘们似的。我不是难过,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我不难过,真的,我不是说了吗,这回我妈算是彻底解脱了,从我爸身边解脱了?那个老瘪犊子,我想不出他除了喝酒,打人,骂人之外还会什么。我就是后悔那天晚上对我妈摔门。要是早知道这样,当时我肯定好好回答她,安慰她,至少不会说要去象泰哥一样在社会上混。”
“那个泰哥是你们那一片儿的老大吧?”
“他算个屁老大,就知道逼着我们这些小孩帮他偷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可好,专门偷我们那片儿。我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逼着我帮他放风,还被警察抓过。”说到这,跃扬顿了一下:“片儿警老张看我是小孩就教育我一顿然后把我放了,可是那个泰哥总在外面说是他利用和老张的关系把我弄出来的。他算个屁!我妈说他早晚要进监狱,挨枪子儿,不让我跟着他,可我小学的学校就在我们家附近,我想躲都躲不开他。幸亏我初中上了锻人,离家很远,才能躲开他,和他很少来往了。我生日那天你也看见了,他到现在还缠着我不放,一心想让我继续跟着他混,帮着他弄钱。”
“你是怎么学会拉小提琴的?”我好奇。
“我妈教的。我姥爷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我妈从小就会很多乐器。在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拉提琴。每次我爸喝多了耍酒疯,我都暗自奇怪我妈当年怎么嫁给了他。后来听我舅和我妈妈唠嗑才知道,**********的时候姥爷被打成什么反动权威,被关了起来。我妈被打成什么走白专路线,具体我也不懂,凡是就是不让她拉琴了,送进工厂当工人。当年她和我爸结婚还算是高攀我爸呢。我真奇怪那年月怎么那样。反正你要是看了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就知道了,我妈绝对比李梦婷好看,要是现在,肯定能象雅文他妈那样当明星,至少不用进厂子当工人,也不会嫁给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