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西藏的天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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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玛吉阿米的影子(3)

自从进入西藏后,我就慢慢远离了内地的流行音乐,移情别恋般地爱上了这块雄性土地上诞生的十分具有生命张力的歌曲。在西藏游荡十多年,我已经能熟练地驾驭这里的歌曲。也许是生活中渐渐注入青稞和酥油的营养吧,当我唱起藏歌的时候,常有人误将我当藏族人。可是,我还不会唱藏戏。藏戏音乐有别于朗玛、锅庄、果协以及八廓街上流行的藏族歌曲。藏戏的唱腔十分独特,我连发音也没学会,更不懂其唱词。一般的藏族歌手嗓音是无法与藏戏演员其唱腔相比的。藏戏演员唱到长音时往往带着激烈的颤音,或欢喜或悲伤,所有的情绪都在颤动的音律中表现,而且颤音拉得很长,后台的合声帮腔也是用颤音衬托,起到加重戏剧色彩的作用。表现欢快的唱腔,让人犹如聆听那细雨,有时悲伤的唱腔,让人仿佛置身于江河湖泊的咆哮之中。

当主持人宣布明:天同一时间继续观看《文成公主》的时候,人们纷纷退场而去。场面顿时拥挤起来,我又回到了那个麻花辫子的男子身边。他问我,好看吗?我不回答,只是望着他一笑了之。此时,向西而去的太阳折射出一道道绛红的光芒。人们在光芒中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也在向我回望,然后速度很快地向我移过来。明天,你还来吗?他问我。就像老朋友一样。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心想,这看不懂的藏戏如果明天继续看不懂不是遭罪吗。从他的话中我得知《文成公主》从开场到结尾完全演下来至少得三天时间。今天看到的演出只.是一个开场白,称为“顿”,明天接着是正戏,叫“雄”,后天才能看到结局,叫“扎西”,那意思标志着一台藏戏圆满结束。藏戏的学问真是太深了。此时,我的思绪还没走出那一片笑声装点的格桑花方阵。当我彻底挤出人群时,才看见不远处一条狗已被人活活踩死。

那一年的雪顿节我无法不悲伤。

想起不幸之狗的死去,我就为它和它的主人难过得不想再看藏戏了。我真的不能理解藏戏可以给那么多藏族老人带去无尽的愉悦,甚至可以让一条狗的性命消失殆尽。我不明白当初那条狗是如何挣脱主人之手的,只看见那么多孩子路过那条狗的身边时,把脸扭到一边去。地上淌了一汪血。一根鲜艳的红绳在狗的脖子上冷寂。风,像一件招魂的法事。老人们的眼神扑朔迷离。死狗的眼睛对视着戏台,久久不肯瞑目。

这个戏外的场景重重地刻在了我青春时光的背景上。我用青春去忘记,青春常常怜悯,怜悯,怜悯西藏,那一个个黯然神伤的日子。

近年我在西藏呆的时间比起往年短了许多,好像年年都错过了雪顿年。偶尔在内地的家里或宾馆打开电视,遥控西藏节目,看到藏戏便生出疑惑——如今这藏戏怎么看到最后只剩下几个沉默寡言的藏族老人了?有一次,我专程问过拉萨雪新村那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身为藏族人,他们这一代更难走进藏戏的情节,时代步伐在不断加快,而藏戏节奏却停留在漫步状态,他们说更喜欢内地时尚的快节奏歌舞。一个年幼的喇嘛告诉我,他们的偶像是少林寺里的那个李连杰。现在想来,藏戏与之其它戏种的命运比较,其冷冷清清的现状,我想都是传统戏曲艺术的共同悲哀吧!

不久前,在新华网看到一则有关西藏的重大新闻,藏戏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于是便找来西藏戏剧史研读,意外发现曾经没有看懂的《文成公主》居然是一部难得的好戏,当场就与父亲展开了有关藏戏的闲聊。父亲说,你可别小看了藏戏,十世****额尔德尼·却吉坚赞在重大节日时,曾在罗布林卡邀请拉萨地区的军、政各界尊贵的客人欢聚一堂。那时起,藏戏班子就已经把《文成公主》这出戏列为必演的传统剧目了,可见此剧目在西藏历史与藏戏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地位。应该不难理解黑格尔说的“哪个民族有戏剧,就标志着这个民族走向成熟。”藏族艺人用自己民族的艺术来演绎一代公主,不愧是戏中好戏,锦上添花!

2005年雪顿节,我正在广州酷暑,意外收到一张从西藏飘来的藏戏票。一时之间,感觉沉甸甸的西藏仿佛就在手上。这张藏戏票设计非常精美,全是彩印,票面上印着汉、藏两种文字,戏名叫《朵雄的春天》。赠票人是我刚到西藏不久结识的藏语文作家扎西班典先生,演出地点是西藏自治区政协礼堂,票角上还注明嘉宾座位排号。这张戏票的背面写着:藏戏《朵雄的春天》,根据藏区著名作家扎西班典的中篇小说《琴弦魂》改编,此戏为西藏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献礼剧目之一。“朵雄”是指多熊拉山。这个关于一把琴的故事就发生在多年前的多熊拉山口。

穿行在中国南方流光溢彩的都市,想象坐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礼堂喝着酸奶看藏戏,这其实是一件很小资的事情。心里不断想着一个人将重临西藏,观看出自友人笔下的藏戏,那庄严的场景是不宜用来让我想象坐在稻草堆上看坝坝电影的时光那么过瘾了。也许是时过境迁的缘故,对二F西藏,我已陷入怀旧,可脚下这座生活节奏快得几乎要让人飞起来的南方都市根本就不让我怀旧,即使是我一厢情愿拼命的怀旧,终究也温暖不了自己。

窗外,两只蝴蝶停在木棉树上,学街道边传来的歌谣,歌声好像乡村夜幕里吹来的阵阵凉风——

我家楼下的空地是一个电影院, 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现, 如今的年轻人已不懂从前, 那时候的人们陶醉过的世界, 我长大时看着他们表演爱情, 当他们接吻的时候我感到伤心, 在银幕的下面孩子们做着游戏, 在电影里面有人为她哭泣, 城市里再没有露天的电影院, 我再也看不到银幕的反面, 你是不是还在做那时的游戏, 看着电影的时候已看不见星星。 我的心,无法重归宁静。 从前的那些时光,难以找回,就像我一生跋涉也找不回平原离散多年的星星。这样的夜晚,再安静一些该有多好,最好有一轮吐蕃王朝的明月挂在残缺的山顶,照亮我穿越寒空孤道。月下是戴着九条哈达的西藏,凝结在一望无际的枯草之上,夜风吹醒灵魂,有一个清凉的背影总让人想起她身后久远的大昭寺。那经幡吹过的屋檐下就是她的后窗。我知道只要她愿意转身面对我,不用挥袖,我就可以摘下西天的星星当作心上刻下的钻石,捧到一代公主文成跟前,像一位哨兵站直身子给她敬礼,然后,向她表白:

在回来与离去之间,都是因为暗恋你。

格萨尔王锋利的剑刃劈开茫茫远古的声韵。

千年雪山以神的名义屹立在雅鲁藏布大峡谷边缘。

风马旗,摇曳着繁荣与衰亡;玛尼堆,像诵诗一样庄严美丽。

羊群,在雪亮的风中跑散开来。

不远处,是一条清冷的河流,戴着雪山的面具,向着雪山的雪山的雪山,苍凉着苍凉的苍凉……

琼玛扔出一块九眼石,立在帐房的经杆下喊道:回来,你快回来! 这时,羊群都在发呆。 目光从四面八方直视过来的雪山也在喊:回来,你快回来! 琼玛望了望天,接着又喊:你是什么人? 雪山反问琼玛:你,你,你,是什么人? 琼玛十分傲慢:我要你先回答我? 雪山以同样的语气反问了琼玛。 琼玛本想告诉雪山,她叫琼玛,藏语的意思就是一小块酥油。可雪山的语气咄咄逼人。她抬头,野茫茫。欲喊,始终喊不出声来。她最终甩响了牧羊的嘎朵,朝着天边愤怒地吼了一声:我讨厌你!

雪山毫不示弱,照样回敬了一声响鞭:我,我,我,讨厌你!

琼玛没招,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雪山,猜不出谜语。

夕阳落在她的嘎朵上,灵光闪现。

雪山在河面上默默地射下一片幽蓝的阴影,绿草与嘎朵将藏家小女孩人生第一次放牧的记忆抛洒成天地之间的幡影,扯着夕光扯着帐房扯着旧年的游牧碎片。

琼玛想了些什么,羊群不知道。她越想越不痛快,突然将手中的嘎朵扔出好远,纵身跃上小小的马背,驰向草原深处……

羊望着琼玛的背影,咩咩咩地唤了几声。

阿爸,阿爸,你告诉我,为什么雪山会讨厌我。

阿爸睁大眼睛,望着琼玛,一口一碗青稞酒,然后憨厚地笑道:不会吧,如果雪山再说讨厌你,那你就对着雪山喊,我爱你,听一听雪山怎么回答你。

第二天,阿妈给琼玛换上美丽的新装,戴上了闪亮的嘎乌。因为再隔一天她就要离开草原回到藏南以北的渔水小学念书去了。琼玛骑上心爱的栗色小马,来到昨天和雪山说话的地方,面对雪山仔仔细细看了一阵,然后清了清嗓子,双手做喇叭状,对着雪山一字一句地喊:我——爱——你!

很突然,一座座雪山发出了热情的呼唤:我——爱——你!

琼玛听了心花怒放,她看见所有的雪山都在旋转,然后伸出强壮的双手向她奔来。于是,她在风中加速的奔跑,背后有咯咯咯的笑声追逐她的背影。那笑声像空山的清泉溢满了整个峡谷,山上的雪花在笑声中翩翩起舞,脚下的羊羔花在朝她微微眨眼,神速之马披着雪的衣裳,在笑声中与雪山唱起祝福的欢歌——

琼玛——琼玛——琼玛——琼玛。

我——我——爱——爱——你——你!

远处的山崖,归来的羊群像浪花飞滚。

阿爸狠狠地吸了一口鼻烟,在帐房前蹲下身,望着雪山,嘿嘿地笑了几声。

爷爷,山的那边是什么?

是山。

爷爷,你每天都要看山吗?

嗯。

真奇怪,山有什么好看的呢?

孩子,你小,不会明白的。

那你看到山的前面是什么呢?

还是山。

哦,那再再前面呢?

仍是山。

嗯,爷爷,照你说,前面的前面,除了山还是山,一点都不好玩了。

不不不,孩子,你听我说,最最前面不再是山。

啊,那会是什么呀?

是,是西藏。 西藏,爷爷,西藏是什么? 西藏,西藏,就是天堂。 爷爷,爷爷,天堂是什么? 天堂。呀,就好比一种非常特别的颜色。就像,就像你爸爸和妈妈穿着军装的照片上那条幸福的哈达。

噢,哈达!雪白的哈达,真漂亮……爷爷爷爷,那天堂的颜色一定是雪白雪白的,对吗?

嗯!

爷爷爷爷,长大后,我一定要去天堂玩玩。

爷爷望着远方,捶胸顿足。

爷爷,爷爷,爷爷你怎么啦?

爷爷咳嗽得厉害。孩子,孩子我在想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爷爷你不是说爸爸去天堂接妈妈回来吗?

是,是,你妈妈说好在天堂等他的,他们是该回来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好吗?

喔喔喔。起风了。

孩子,你怎么哭了。

爷,爷,我,想,爸爸和妈妈在天堂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不,不会的,很可能他们在天堂里遇到了大雪,大雪把路面凝冻了不好走,只要太阳出来,雪化一化,他们就可以走人了。

爷爷,怎么天堂里也会下雪?你看见过天堂雪吗?雪的颜色好看吗?

雪,很美。很美。美得就像孩子你的小手在空中挥舞,挥呀,舞呀,一点声音也没有,它们牢牢地抱在一起,轻轻地落在大地上。一年四季,那里真是一座被雪包围的天堂啊。当爷爷扛着枪骑着牦牛在天堂里与敌对分子交锋的时候,经常是身披雪花,那雪白雪白的美呀,啧啧啧,真是好看极了。

好玩,好玩,真好玩,我要去,爷爷一定要带我去看天堂的雪。

爷爷抱紧孩子,打了一个激灵,浑身不由抖动起来。

风像一个不祥的号角,那声音比倾盆的雨声还大。

孩子蜷缩在爷爷的怀抱里。爷爷微闭双眼,重重地瘫倒在路边的石头上。

地上高高的枯草被大风卷得东躲西藏,不成样子。风中裹挟着絮絮叨叨的雪,那嗖嗖的声音犹如看不见的飞刀。天空的脸,伤痕累累,肤皮潦草的大地越来越苍白,雪,越下越大,渐渐地,爷爷在漫天的雪中像是睡着了。

一只大鹰,一声尖叫刷新了一个雪天。

一个没有终结的故事很快被太阳的万道光芒融化了。最后,流水的雪地只剩下一个灵魂的声音在鸟儿们奔走相告的叫声中传来又传去——爷——爷,爷一——爷……

我看见天堂的颜色了!

你看见了吗?

红色黄昏,一个人随意走在察隅南端边缘的谷地,偶尔抬头,发现路上已有稀世珍宝的煤油灯照明。落单的鹰,在渐趋暗淡的夕光里缓慢地翻过山脊。山坡上的黑,浓郁得化不开,各种虫子的叫声在若隐若现的天光里,此起彼伏。

路上的心情,随之陡然沉重起来。

黑夜终于来临,在察隅,它像不温不火的煤潜伏在我上辈子的身体里,使我下辈子的脾气一下子变得粗暴起来,远处和近处,山上山下,煤油灯盏,让我条件反射的想起蜀南丘陵地带永开不败的野菊花。环顾四周,无人。空旷的寂静和茫然使我钻进了废弃的竹楼——闭上眼睛,遗忘过去的心情从来没有此刻迫切。究竟是什么牵痛了我内心那一根最为敏感的神经?谁知走失多年的煤油灯竟会在这里相遇。继而,有一缕新鲜的风将我微闭的眼睛吹开,我从挎包里取出手电——在模糊的光影下翻看《察隅县志》。

察隅——西藏林芝地区管辖的一个县。与印度、缅甸接壤。面积31659平方公里,总人口近2.5万。县府——吉公。平均海拔1400米,属于喜马拉雅山与横断山过渡地带的藏东南高山峡谷区,即使三面环有十多座大山,可最高峰梅里雪山只能仰望珠穆朗玛女神的脖子。相比之下,在我以往跋涉过的西藏地理中,这里当属高原人最适宜生活的环境。在宣纸上,我拒绝用“江南水乡”的笔墨来点染察隅。因为江南总是那么容易令人想起苏杭精致的园林,想起粉饰得像小泥人一样袖珍的美人,想起太多人为的小花小草,小.风小景,而绝不是我此时所看见的这样一片深不可测,茂密无边,拥有无限蕴藏量的自然部落。早在中午时分,我在察隅湿润的空气里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话: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察隅河、贡日嘎河和扎莱河在风中无休止地流传着透明的感情,一年四季,它们在哗啦啦的律动中彼此影响着。在朝辉的轻抚下,看上去,这三条河的表情都比成天浑浑噩噩的雅鲁藏布江温和。极地的天庭,慢慢流淌是一种状态,奔腾的气势最为孤独!

这个夏天的早晨,我被黏稠的风轻轻喊醒——清鲜的空气中伴有潮气泥土树叶的芬芳,附近的村落,静得一丝不挂,失去方向的风却怎么也带不走她的衣袂或灵魂。我在风中旋了几步,禁不住弯下腰掬起一捧河水,豪饮几口,胃都甜了。抬头转身的一瞬间,我忽然看见了自己青绸一般的胡子,在水中,我第一次用手触摸我的下巴,很不是滋味。坐在水边,仰望纯净的天空,飞鸟和鱼都没注意到我此时的表情,在它们眼里,我想我的样子很不够英雄。于是,眼巴巴地看了几眼梅里雪山,但没有吼出声,抵挡在云朵背后的那些山峦仍在沉睡,她们仙女般的姿态让我想起村落里那些风也喊不醒的身体。

自从踏上这片土地,冥冥之中,始终有一个声音隐匿在高处,跟随我左右,它一会在眼前,一会在脑后。总之,是它在阻止我,并且,在反复的强调我——你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转来转去,像一个绝路逢生的孩子闯进了一个迷惘的岛屿。听见鸟语,闻到花香,在美得几乎让我不忍摘下的格桑花中沉睡了一会儿——醒来,揉揉眼,所有的顾忌都让风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