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西藏的天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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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玛吉阿米的影子(2)

赛马节的那天,尼玛泽仁领着我和紫娟去草原上看赛马表演。我们在牧人的帐篷里席地而坐,尼玛泽仁递给我一碗青稞酒,看都不看我一眼,当场便一饮而尽。望着他来势凶猛的架势,从小滴酒不沾的我显得很没底气。如果不喝又怕伤了他的热情,藏族人是最注重诚意的,于是只好象征性地用嘴轻轻抿一口。接着,我就指着那把在阳光下泛光的藏刀问:“尼玛泽仁,把你的武器借给我玩玩好吗?”我知道,在西藏的不少村落,刚学会放牧的娃娃都佩戴藏刀,牧人更是刀不离身,将那玩意当出门在外的防身武器。

尼玛泽仁听到我的问话,将目光从远处的赛马场拉了回来。看样子,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紫娟十分认真地将我的话对他复述了一遍。

“什么,你,你也想玩我的宝贝?”

“是的,难道不行吗?”

“啧,啊啧啦(吃惊),可以,不过,你要先干了三碗酒才行。”尼玛泽仁耸耸肩,仰天长啸一声,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阳光像稀释的雾喷在他黑红的脸膛上,他只能眯缝着眼睛和我说话,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说:“尼玛泽仁,咕几咕几(求求你),不是我不想喝,只是我不会喝。”

“你不会喝酒,你不是男人,你没有资格玩女人。”尼玛泽仁站起身,一脸愤怒地指责我。

紫娟急了:“尼玛泽仁,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他没有骗你。真的,他是穷地方长大的孩子,那地方不可能像你们草原上天天有酒喝,你明白吗?他是真的不会喝酒。”

“不,我只知道你们汉族小伙喜欢骗人。”

“尼玛泽仁,你误会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话,那我可以替他喝了这碗酒。”说完,紫娟双手端起碗。

我内心猛然涌上一阵歉疚,伸出手一下拦住了紫娟:“尽管我不会喝酒,但还是让我喝了它吧。如果一碗青稞酒也能换来民族兄弟的信任,醉也值得。尼玛泽仁,我于了!”

“哑咕嘟(好样的),再来一碗如何?”

不等我回答,尼玛泽仁喜出望外地又给我斟满一碗酒。我端起碗,什么也不说,仰头就干,从容的动作像是为了完成一个男人的尊严。哪知,青稞酒,醉得慢,不知喝了多少碗,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总之,在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尼玛泽仁那把横卧在草地上的藏刀,它闪烁着宁静的光芒。那华丽的刀壳足有两尺长,中间被白色的沙鱼皮护着,上面缀满了星光闪闪的红蓝宝石,那闪闪的星光就像尼玛泽仁躲在阳光的阴影里朝我不怀好意的微笑,让我不敢轻意伸手触摸。那一刻,我欲伸手抽刀的感觉突然被一道寒光激起了浑身的鱼鳞,最终那移动的鱼鳞化作一股巨大的魔力全部集中到了我的右手,让我不能动弹。左手看着右手,欲罢不能。当我恍惚抽刀出鞘的时候,寒星四溅,亮得透明,亮得扎眼,脸上犹如雪在烧。刀身一尺多长,我把它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一束阳光。

是谁给了我重重一耳光。

听到尼玛泽仁的吼声,这时已有人飞快地喊来了不远处看赛马表演的紫娟。原来我只是在醉酒中与尼玛泽仁争抢藏刀。紫娟见此情景吓坏了,当场跪倒在地,用手把出鞘的刀刃死死抓住,锋利的刀锋顿时把她的手掌划出一条血口子。那溪水般的血淌得让我即刻傻了眼。

事后,我才知尼玛泽仁也喝高了。当他酒醒后,看着紫娟包扎起来的伤口,痛心疾首,懊悔不已地连连说对不起,最后扬起左手愤怒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一气之下,他提取那把藏刀扔在了几米之外。我和紫娟深感意外,尼玛泽仁突然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我糊涂,我真不该犯上回同样的错呵。”

看着尼玛泽仁痛苦的表情,我们没有打断他的话——

那时,我还小得不懂事。我阿爸是个老猎人,他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丢枪弃猎成为护林员的那年,他将我们整个牧区最漂亮的一把藏刀留给了我。同伴们无比羡慕,我每天骄傲地佩戴着它。有一年,我们村子来了一个戴小红帽讲外国语的黄头发男人,就是现在草原上越来越多的所谓艺术家的那种打扮。他看见我们的牦牛就不断拍照。当一个同伴牵来漂亮的白牦牛让他骑着拍照后,他不但不给钱,反而在同伴问他要钱的时候,踢了同伴一脚。当时,残忍着心中的痛,抽出刀扑上去朝着他的脚捅了一刀。事后,我和同伴都挨了骂,阿爸狠狠地教训我一通之后,便收走了藏刀,他说,我给你刀不是让你去见血的。

我深刻记得,我拿这把藏刀第一次见的就是一个英国人的血。第二回见的是一个同学的血。

那时,我已经长大成人,考上了西南民族学院。藏历年的头一天,我穿着漂亮的藏服,佩着藏刀与同学聚在小酒馆里喝酒。不知喝了几件啤酒,为一个女生与同学打了起来,那同学醉得很厉害,抓起酒瓶就朝我砸了过来,我抱着流血的头,挣脱大家的劝阻,抽出藏刀朝着对方的脸狠狠地扎了一刀。他的眼睛没有瞎,我只是扎到他的眼角,流了好多的血。这次流血事件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学校给我的一个记过处分。我暗暗发誓,不再佩刀。于是便将藏刀寄回给了阿妈。当阿妈得知事情的真相,捎来一封长信对我说,泽仁,你给我记住,我们真正的牧人不是佩刀的鲁夫!

尼玛泽仁话完,表情无比忏悔。紫娟忍着最痛的伤,脸上慢慢浮现出草原野花般的微笑。尼玛泽仁敏感地扫了我一眼,你看,这次我阿妈取出封存了十多年的这把藏刀只想让我用来装点一下节日的气氛,不料却伤了你的朋友,实在是对不起呵。说到这里,尼玛泽仁忽然将话题峰回路转:为了决定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决定将这把藏刀送给你,无论如何,请你收下它吧。

这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尼玛泽仁双手托起藏刀,在我面前重重地跪了下来……

离开藏北后,我走过许多雪山和草地,感觉尼玛泽仁的影子一直跟随其后,在突然的幻觉里,他有时就像一把隐匿在雪山与草地之问的藏刀,当太阳偷跑出来的时候他就光芒万丈,当太阳隐退天空的时候他则暗淡无光。那份亘古的神秘感,亦如千年不化的雪山,在我眼睛里年年生长,即使有时候融化一点点,也要变成文字在我的回忆里加钢淬火。更多的时候,这把藏刀则成了我夜间行走雪线的“护身符”,只要看它一眼,明天的方向就会比今天亮,只要抚摸它一下,岁月的路就会充满温情的陪伴,只要拥它人怀,民族的感情就永远不会生锈。

西藏每年都会有许许多多的节日。

雪顿节便是西藏众多节日中最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在藏语里,有一种把雪顿节译为喝酸奶的日子。如此盛大的节日,对一个热爱西藏并在西藏居住了十多年的汉族青年来说,如果只是喝喝酸奶,我会认为那是一个很没意思的节日。纵观西藏瑰丽的民俗文化,看藏戏才是雪顿节的重大主题。因此,雪顿节应该有一个诗意的解释——喝着酸奶看藏戏。

其实,在西藏的日子,我并未认真看过几场藏戏。只是每年雪顿节,我都会接到一张小小的藏戏票。这恰似一张藏书票大小的戏票,看上去印染得十分粗糙,它是用类似于印农民画的宣纸印制的,纸张散发出浓浓的墨香,摸过票的手指总是被染得黑乎乎的,那粉红色的纸就像往日人民供销社包红糖的草纸,上面写着演出时间、地点,还有戏名。值得一提的是,戏名采用的是飘逸而质感的藏文,就像元帝师法旨。

我没有收藏的喜好,多数藏戏票到我手上之后没排上用场就浪费了。现在想来,那才是西藏颇具收藏价值的珍稀之物,它体现的价值不是经济,而是雪域深处的文化。曾经给我送戏票的文化部门和藏族朋友几近成了记忆之门的时光幻影,我能清晰记得的只有在布达拉宫前面的草地上看过的那一场藏戏。对于中华民族戏剧历史中最久远的戏种之一的藏戏,尤为遗憾的是我至今仍是个门外行。尽管我曾勇敢地跟随成批的藏族人挤进人山人海的人群,最后眼睛只能傻傻地落在一件蓝色的面具之上,久久发愣。藏戏分为白面具和蓝面具两个流派,白面具藏戏是早期藏戏,演出风格古朴,而我看到的蓝面具藏戏则十分的华丽,尤其是它的服饰和表演,显得极为多样夸张。望着它,我无法遥感这座年轻高原的细枝末节?一年一年,它便成了我怀想一个节日的古老词汇。多年后发现,在雪域高原的细节深处来来往往的那个人并没有看懂藏戏。当回眸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藏戏时,自己仿佛成了那个躲在银幕背后呼呼大睡的孩子,时光之书一页又一页地将我翻回童年的记忆。

那时的夜空当然比现在美,星星和月亮绝对比几米画上的明亮。最初的童年——常常坐在父亲的肩头。后来的记忆——看一场坝坝电影和缠着父亲买一块橡皮擦成了同等奢侈的事情。放学回来书包一丢,只要听说哪里放电影,不管跑多远的路,饿着肚皮也要去。即使是看过好几遍的老电影也要去凑个热闹。多数时候,电影还没结束,那个人就倒在草地上打起呼噜来,直到月光用力地把他拍醒。第二天,比他小一点的孩子拉着他的衣裳问,昨晚电影里都放了些什么精彩的内容?他想了半天,摸摸脑袋才反应过来——我看到的只是银幕的背后。

藏戏留给我的印象便是小时候看坝坝电影的气氛。看过藏戏好比只是看过一场绚烂的焰火表演,使我无法走进她的内部世界,就像许多人走进西藏却无法走进她的灵魂一样。我也曾一个人走出人群,走出四周被雪山环绕的西藏,在川西民间的山水之间,因藏戏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

那一年的雪顿节,戏台就搭在布达拉宫正门的草地中央。没有灯光和复杂布景,舞台两边各自竖立了一根粗壮的经杆,中间悬挂一幅巨大的唐卡画,画中的人让我疑惑不解。唐卡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何方人士?我好奇地问旁边那位红头穗麻花辫的男子。没料到,他瞪大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眉头缓慢深锁起来。他用手远远地指着唐卡:你连他都不认识还看什么藏戏?他叫汤东杰布。

我用惭愧的眼睛看着唐卡。汤东杰布?

他是白教香巴噶举派的上师,虽然成就很高,却因为年轻时候放任不羁的怪诞行为而受到正统的排斥。我听得一头雾水。哎,都懂吗?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头逐渐打开。我无奈地摇摇头。这时我才发现此人看什么东西都是左眼,并且保持偏头的习惯。望着他青铜色的脸,我无法辨别他真实的年龄,但我相信此人一定是经历过西藏重大历史的人,并且他瞎掉的右眼一定与西藏的某一段掌纹有关。在心里,我很快把他当成自己欣赏藏戏的启蒙老师。尽管至今喊不出他的名字,可每次,每次,只要他的表情在记忆里重现,我就会因他而想象出一段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西藏历史或历史片断。这样的事件与他有关无关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在我心里,已经乐意接受了像他这样的藏族人,甚至我可能永远记住他的那句话:因为有了汤东杰布才有藏戏。那意思大概是唐卡上的那个叫汤东杰布的人是藏戏的创始者,藏戏之所以能跟随历史演到今天多半有汤东杰布的功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判断,今天的藏戏有纪念的旨意。

关于西藏多年前的藏戏,我曾经只是在西藏官方最大权威人士住所之一的桑耶寺中的壁画上悄悄琢磨过。那画上描绘的藏戏具有无数传说。但我敢肯定那时的演出场景比现在我亲临现场看到的演出更为简陋,其伴奏只有一鼓一钹,可想而知,西藏旧时的娱乐色彩多么单调、乏味。

但藏戏决非是一门乏味单调的戏种。

藏戏,即藏族戏剧的泛称。在藏语文中,藏戏被称为“阿吉拉姆”,就是“仙女大姐”的意思,简称“拉姆”,即仙女。传说是因空行母下凡为主角,加山南地区的七姐妹首先参加了表演而后得名。相传1 4世纪时.I噶举派高僧汤东杰布为在雪域高原造桥普渡众生,将民间戏剧与说唱艺术结合在一起,用民间歌舞“谐钦”的音调为唱腔,融宗教舞蹈于一体,创立了高原上第一支藏戏团,他带着这支藏戏团辗转西藏各地演出,为修桥募捐,也使得藏戏这一崭新的艺术形式在高原上广泛流传。因此,后来的藏戏艺人也都将他奉为藏戏祖师。藏戏艺术发展到今天,逐步派生出众多剧种流派,《文成公主》《诺桑王子》《卓娃桑姆》《朗萨雯蚌》《白玛文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苏吉尼玛》八大剧目已成经典,内容多取自历史典故、人物传记、民间传说和佛经故事。

那天,我看到的是日喀则戏班子演出的《文成公主》。戏台前后,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围观的藏族观众。让人颇感意外的是这些观众当中,老人和孩子居多。他们的神情比我想象中的明媚,而且不时发出幸福的欢声笑语,那笑语像经筒摇撼的一米阳光,散发着经年的藏香。有过路的四川民工停下来,望几眼就走了,连笑容也没留下就走了。我终于从外三层挤进里三层,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看懂,只是心情有些异常紧张。

演员们穿着鲜艳的藏族传统服饰,全身戴满了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尤其是头上那些光怪陆离的面具,真让人不知这是藏戏演出的需要?还是藏戏服饰搭配的必要?也有可能,藏戏艺术本身就与民族服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个把脸涂得黑乎乎的家伙,让我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村子里的姑娘们打死也不愿意扮演的川剧丑角。我记住了舞台上那几个打打闹闹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滑稽的动作逗得台下一张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了迎风招展的格桑花,首先是一朵,后来是一片,风吹过后,遍地花瓣,随风轻扬,眨眼之间,疑似人群,花之海洋。

我从戏台的左侧挤到右侧。这个角落几乎都是跟着大人们出门玩耍的孩子。他们默然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间。一个人年幼时在银幕背后的大声喧哗,探头探脑,指手划脚的情景顿时在他们木呆呆的侧影中浮现出来。也许这些住在天堂隔壁的孩子早已对魔法师失去了兴趣,他们的目光可以任意将公主文成抛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与未来科技组合的重金属声音一起避开了上帝的眼神,他们是否听够了历史嘴里发出的千年一叹?在万年沧桑的布达拉宫脚下,他们围着自己的圈子就像围住了一个时代。你看他们各自专心致志地遥控着自己心爱的玩具,那心情就像带光、带电一般刺激,其愉悦的成份自然比我小时候充足。

忽然,我看见一个坐轿子的女人在唱歌。她手持鞭子,目视远方,气度不凡。过了一会儿,舞台上突然钻出两个佩着长剑的太子,他们跳着舞走到舞台中央,轮番来了几个高难度动作,接着就是很多人一起出场,铺满整个舞台。当时,我根本没有听懂那个女巫一样的天使唱的啥意思、演的什么情节,但我知道,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生动有趣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