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讲到这里,眼里储满了泪水。我找不到恰如其分的理由安慰他,沉重的心情随着他风干的眼泪稍纵即逝。生命已逝,哭能如何?望着雪山上飘舞的经幡,忽然觉得恍然大悟。其实我们去参加葬礼不仅仅是为了缅怀一个人,我们无须痛哭流涕,是因为我们要以饱满的热情赞美那个人的一生。想到雪山哨所毛驴的一生,想到生命的高贵与尊严,想到生命的坚强与脆弱,想到千百年来人类所面对的生死问题,我不禁转悲为喜,破涕为笑。
2006年除夕的晚上,我在西藏风雪高原不断地接着许多来自远方祝福的电话。在接不完的电话中,不知不觉跑进来一个苏杭地带的陌生口音。待对方说了事由,我不由自主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那是我不曾谋面却已退役的边防战友周志珍。他在电话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过年了,我在想一个战友,我一直在找他。
那个战友来自云南,黑乎乎的脸蛋,大家亲切地称他小黑。周志珍和小黑,一个杭州人,一个云南人,在西藏边防一个名叫基巴山的连队结下生死友情。周志珍是文书,小黑是班长。文书晚上不用值勤,小黑站岗的时候,他便伏在窗前看流星滑过雪山。久而久之,小黑便成了他夜色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当思乡的时候,持枪站立哨位的小黑总会占据他的思绪。夜无月,只有寂寞的星星看见两个淡淡的背影坐在雪地上,他们讲得最多的是杭州和云南的事情。当两人话题越来越多的时候,两年军旅生涯便走到尽头。小黑来自农村,渴望留队,但连队名额有限,只能打道回府。而他,却是如愿以偿地踏上还乡之旅。 战友一场,各奔东西。
他又回到当兵前的国企岗位。虽晚上经常加班,但薪水不薄,是他留在西藏边防连队收入的几倍。小黑回家后很茫然。半年后,与朋友合伙开了电脑维修店。家里的储蓄几乎全部用来支持他的事业。可是好景不长,由于缺少技术力量,维修店营业不到3个月就无法运转了。与小黑合伙的朋友盘点设备早早开溜,只剩下~堆赔本的烂事给他。气愤之下,小黑只身来到广西。半月过去,小黑就连混口饭的差事也没谋到,身上带的钱已所剩无几。就在广西辗转广东的途中,小黑好心替人换饯,换回张百元假钞。想回家,摸遍全身,只剩下可怜巴巴的72元零钞。即使有钱回家,小黑也无法面对父母。想来想去,脑海里忽蹦出一个人来,那就是当年的战友周志珍。
就这样,小黑的声音钻进了他耳朵。他握着电话的手抖得厉 。自从退伍回来,有联系的除了几个杭州本地的战友,外界的几 有任何联系,尽管当时大家都热情地留下了通讯方式,可西藏 ,像是谁也想不起谁了。这让他无比失落。听小黑叙述的种种 ,他惊讶,不假思索地跑到银行,给小黑汇去足够的路费,让 赶紧到杭州来。 2005年夏天。炎热的下午。杭州火车东站。 两个战友终于见面,顿时热泪盈眶。当晚,西湖边,两杯龙井, 二十郎当的影子,异口同声地感叹:西湖美景再美,美不过我 边防啊!小黑讲起他们第一次站岗,一起抬头望星空,哪颗 州?哪颗星是云南?后来他感到脑袋有点沉,就伏在小黑身 了…… 谈到前途,谈到奋斗,谈到甜美的军旅,人生道路的千差万别,未来世界的变化莫测……不觉已是晨曦微露,喧嚣渐起。小黑留在了他家。他照常上班,忙碌依然充斥着他的生活。他无暇顾及小黑工作的事情,只有晚上回家陪他聊天。小黑天天在家翻报纸,寻找报缝里的招聘广告。然后,上车下车转车再转车,然后,焦躁惭愧歉疚失落。时间在忙碌与失落中渐渐流失,自卑与忽略在时间中不断延伸。两个人早出晚归,各行其事,渐渐麻木了。
然而,在一个暴风雨乍起的深夜里,周志珍回家看到的只是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是这样的——
“感谢这些日子,你对我的照顾。别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好起来的,你们拥有的,我也一定能有。到了云南,别忘了找我。”
那个晚上,他期待中的小黑没有回来。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无尽的等待和惊慌,不祥的兆头伴着他度过漫长不安的岁月。恍惚中,他分明感觉小黑在风雪高原为他关窗。天亮后,他带着恍恍惚惚的精神上班,晚上蹲在床上盯着电视发呆。他渴望能从新闻现场发现小黑。可是没有。种种努力,没有为他换来小黑的有用线索。事隔半年,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对小黑的忽略,他仍在通过更多努力寻找小黑。电话里,他说得最多的是,小黑走时身上只有一张百元假钞和20元现金。
20元?我的心,猛一颤。在社会飞速发展的今天,20元,20元到底能让一个人走多远?
此时此刻,窗外的鞭炮声已响彻雪域,而电话那边的周志珍却在不停哭泣。小黑,我的兄弟,我的战友,你在哪里?
放下电话,我立即断定,这将是我在西藏十三年来最不平常的一个除夕。其实,我与周志珍只是素不相识的人,但因为文字,因为西藏,他信任我,并且找到了我。这是命运?还是缘分?不单单是同为军人,我十分珍惜这样的情谊。在我看来,只要是从西藏走出去的人,不管他们走向何方,不论我在何处,他们的背影总会使我默默地念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兄.弟。只要是生命里写下“西藏”二字的兄弟,即使错过,也是相逢。
为此,我在我军旅生涯的第十三个除夕夜的晚上为这两位错过的兄弟写下这篇短文,期望他们重逢。这是一个承诺。在当过兵的人看来,男人对男人的承诺更重于男人对女人的承诺,因为那是对自己心灵的承诺。
这是世界屋脊上最普通的一座小小的营房。
傍晚,蓝色的天光犹如高山上的一面湖水把梧桐树上的叶子照得格外晶亮。被风吹散的格桑,从山上飘落到山下。即使没有少年出没,树叶之间也闪烁着许多动感明亮的花瓣。 我牵着马儿看少年。 少年走过阵阵花香。 当我年轻的时候,他们是我从没想到过的年轻;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我相信我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年轻过,并且同样是在西藏之西的这条国境线上。那时,我的脸依然如同他们一样残留着豆蔻年华的那种憨态和莽撞,我的心依然如同他们一样保留着青春期中的那种芬芳与羞涩,我的军衣依然如同他们一样痕留着被单压过的那种棱棱与角角。如今,在岗巴,在那曲,在错那,在查果拉,在乃堆拉,甚至在西藏的每一座兵站,每一个哨卡,每一片营房,都很容易看到他们如此年轻的脸庞。
我坐在青春的马背上望了一眼远处,夕阳渐渐暗下来,天空却藏不住蓝。我看到白鹰和黑马,还有山路弯弯,老阿妈背水的背影……
在我举着一张明净的脸刚刚与西藏亲密接触的刹那问,我绝对没有想到在冰与火燃烧的这条漫长又孤单的雪线上,居然全是被这些长着娃娃脸的少年荷枪实弹地厮守着,我在诧异中感受了少年的伟大。
他们那刚刚长结实的肺球里,只充了50%的氧气。过一年,再过一年,多年以后,他们的肺球就会不断扩张,眼球就会永久地布满血丝,脸庞也会变得像所有西藏男人那样充满紫红的色素,胸膛也会宽广得任女孩子在上面跳舞。他们都以为自己年轻,这点苦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愿意拿青春作一次光荣的赌注,即使生命禁区只有内地一半的氧气,这也丝毫没有任何关系。在这里,他们的信念才是百分百的氧气。
那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暗哑,踢足球的脚法像是在跳街舞。他穿梭在操场边唯一的那棵梧桐树下。那一只涨气十足的足球从树杆上反弹到地上的声音,仿若一个硬汉站在漫漫黄沙中的一声捶胸顿足。
另一个守球员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梧桐树下的。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前后左右移动步伐。宁静的光茫柔和地打在他水红色的脸上,仿佛是紫外线还不忍心侵占他干净的面孔。他的眼睛十分有神,也很单纯,那样的睫毛就像麦粒上的穗须。
远处,金色夕光中又走来了几位手里拿着贝蕾帽的少年。他们光着头,肩上戴着鲜明的一道或两道橄榄枝。崭新的迷彩服被他们高高挽起衣袖。他们裸露着黄铜般的手臂,向着那只在黄沙里打滚的足球马不停蹄地奔去,眼里闪烁着必胜的信心和渴望。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少年把腮鼓涨得通红,大声吼道:臭脚,传球呀!你别再一个人臭美了。这时,操场边陆续多了一些东倒西歪的影子,虚张声势的掌声和喝彩声从这些影子里飘来荡去。他们的呐喊在尘埃之上起起落落,比军营之外常常飘着零星夏雨的校园多了一些激情、自律、驯良和雄霸之势。这主要源于那一身刺眼的迷彩。
这些十六七八的少年大多都是来自四川、云南、贵州、甘肃等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他们在家时,几乎没有几个真正走进正规的篮球或足球场上跃跃欲试。只有到了这极地边关的连队,因为没有仗打,他们才有时间打球和踢球。尽管球场不像球场,但他们一招一式,从不马虎。即使球门也没有,但他们并不在乎就利用两裆之便。比起那些连球也摸不着的更远更为艰苦的哨卡兄弟,这足以让他们把一个下午的快乐当作半个世纪分享了。他们把千里迢迢的一腔热血踢得满头大汗,甚至粉身碎骨。因为他们内心里积蓄了不计其数的期待和希望,因为他们身体里积攒了无处可泄的冲动和欲望。他们是背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在这里沐浴日月的向日葵。当然他们没有机会扣动机。他们甚至没有扣过一次扳机的机会。他们过早夭折了英雄的梦想。和平时期,他们根本找不到目标扣动扳机。那些大摇大摆让人生畏的土拨鼠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朋友。他们除了因球引发战争,别无战事。那卖命的架势跟舞场上的“踢死狗”真有区别。
天色即将破晓,风沙穿过耳。
营房里忽然钻出一个手捏乒乓球的少年。他没有拍子,就在坚硬的泥地上用手掌上下拍打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热烈又单纯的少年的脸了,就像我多年多年没有看到我们校园里那一堆烂石砌成的乒乓球台了。他单纯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仿佛可以让我从中找到那些易碎的往事。他嘴唇上有浓浓的毛胡子,他的腮上有一长溜汗毛的阴影。我相信,等不到退伍他就能长成一个像我这样一半开朗,一半腼腆,似乎渐渐就没有了太多战争欲望的男人。
他不知道山那边就是红尘。
我在心里暗暗地钦慕他们。
作为一名穿军装的艺术工作者,如果我写不出一部《西线漫记》馈赠这些远离红尘的少年,那么我就只写一句话。一句有别于赠言的那种话。我愿与远离红尘的少年日夜共勉。就在昨天,你们不知道我也是一个远离红尘的少年。我像一朵向日葵在清泉流过的雪山下含笑伫立了两三年。那时,我真希望我的微笑可以拒绝悲伤。并且,让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知道——
在中国的大西南,永远有一条青春组合的国境线!
小悯:
你好吗?
昨晚我做梦了。梦见你因为长时间收不到我的信,别无选择地成了别人的新娘,我后悔地流泪了。我恨自己不能立马走出眼前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回到你身边,一拳将那小子打倒在地。我恨这里寸草不生的山,因为它整天堆着雪的面孔。不过,听说过了这座最高最险的山,就可以看到人了。每当想到过了这座山就可以看到人,我就十分喜欢这里的山。你想过山里和山外的生活吗?你还在挨哥哥的揍吗?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喜欢和你在一起。哪怕天天挨揍也愿意。现在我天天就躺在山的怀抱,想山外的你……
信还没写完,小昔便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他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赶紧换上便装,拽着信笺冲出门就上了牧民的拖拉机。车在曲曲拐拐的山道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飞扬的尘土与飘散的柴油烟就像黑白电影里横越的烟雾弹。他在烟雾弥漫中不停回望,好像远嫁的新娘回望自己朝南的闺房,难免心酸,难免怅惘。想起多日没有音讯的小悯,他一直期待有机会过那座山去,一定要将自己写的信亲手放进那个绿色的邮筒里。
拖拉机一路呼啸,跑沙跑雪跑马射箭般终于过了那座尖尖的山。
他张望着高风悲旋,张望着蓝天四垂,愣头愣脑地张望着雪外天。
这是他第一次过这座山。几天前连队派来和他一起守山的人已经在昨晚提前赶到。他十分珍惜过这座山去的机会。
下了车,走在烂石铺成的大街上,杂乱的人群、汽车声、叫卖声,、他身体麻木的部位开始微微复苏。木楼林立的商铺、穿着五彩缤纷的女孩,一起涌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过了这座山,他似乎走出了心酸,摆脱了伥惘。他不知世界有多大,感觉要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他不知心有多乱,不想听的声音赶也赶不走,两只眼睛和两只耳朵真不够用。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其实,这里不外乎是一个巴掌大的边贸小镇。街道两旁全是一些简易的小店,里面有卖手工艺也有卖面条的。这在见多识广的内地人眼里只可能是落后的表现。可在他的眼里,这里比想象中的拉萨还繁华。
他边走边看,几乎把给小悯寄信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卖炸三角了!又香又甜又大又脆的尼泊尔炸三角。”
他仔细地看着尼泊尔人小推车里琳琅满目的炸三角,那形态各异的炸三角简直就像小泥人那般惹人怜爱。他从没吃过炸三角,头一回听说这玩意,于是狼一般吞着口水。可他刚要伸手,尼泊尔人说话了:“年轻人,喜欢就买一份泡汤吃吧,味道美极了!”说着,递了一个大大的炸三角给他。接过手,他把炸三角在自己脸上亲了亲,就像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然后一边走一边虎咽起来。
“哎呀,年轻人,你还没给钱呢!”
“钱,钱,钱,什么钱,我不知道呵!”(请原谅,他已经很久没使用过钱这玩意了。)
“嘿,买东西就得给钱呀!”
“我,我,我不要了,还给你。”说着,他把吃了一半的炸三角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推车上。
“你,你,你,天下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呵!”此话刚落,周围几个路人忽悠聚拢过来,指着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些尼泊尔人的话也许他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他看出他们的表情很不对劲则一步步往后退。那么多圆鼓鼓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转动,他想逃,一双双短小又粗壮有力的大手将他死死缠住,他的衣服刺啦一声撕破了,他一溜烟消失在尼泊尔人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