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看那只仙鹤时,我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我觉得一个美丽的神话还没来得及好好成长就死了。我忽然想对那只仙鹤说,你不是仙鹤,你只是我个人的仙鹤,你知道吗?你明天的命运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飞越喜马拉雅山去暖暖的印度洋呢?你为什么不?你这么年轻,即使飞不过那片天也可以留下点点痕迹……
我的喜马拉雅,我的冰山之爷,求求您救救我的仙鹤吧。
一直到离开哨所,走出喜马拉雅,我的脑海都映着这只仙鹤。多么美丽的一个神话,可是她在这个春天就会安静地闭上眼睛。我知道,因为哨所的安静,因为我的兴奋,她走得并不安心,她一定带走了我想要知道的秘密。
在两个人的哨所,我无能为力,面对一只鸟即将死去。
格桑开遍草原的时候,山下成了一片水红色的海洋。我每天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一天不如一天的仙鹤,尽管我为它翻山越岭衔来了最适合它的灌木枝,衔来了干草,衔来了土块,但它的精神状态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就像我刚到哨所时的初冬心情一般枯萎。
尼玛和我,相对无言。
因为一只鸟的不幸造访,哨所成了我长达半个月的乐园。我不再无所事事地将小天窗望到天黑。我与美丽的仙鹤亲密无间,我们相依为命,在一个窝里取暖。我把最新鲜的水果罐头留给她,我轻轻吹一曲鹰笛,她就从我的床上跳下来,傻傻地站在我的肩膀上,怯弱地凝望着尼玛。
可毕竟,这一切都成了残忍的回忆。那个大雪飘飘的夜晚,一声惨烈的尖叫撕裂了夜的衣裳,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蚂蚁行走在刀尖之上。我赤裸裸地爬出被窝,面对烛光,独自坐到天亮。
在这只鸟的葬礼上,尼玛流着泪为它立了一块玛尼石的墓碑。我跪在雪地上,面朝喜马拉雅,用锋利的藏刀在墓碑上艰难地刻下七个碑文——
“喜马拉雅的神灵”。
从此,青藏高原又多了一个让人祭奠神灵的春天。在苦苦的思念里,每一次凝望喜马拉雅,眼前就会浮现那些排山倒海的墓碑,在任何时空里,我便可以沿着雪的亮光,牵着风的衣裳,一飘千里抵达那个神圣的祭坛。
那一刻,仿佛有无数只鸟儿从天堂扑向人间……
在西南平原一座以休闲著称的城市里,我看见过比人更享福的狗,它们被主人家亲热地唤做:点点、欢欢、蕾蕾、丹丹等等。不知为何,我一直提不起兴趣多看这些狗一眼。长久以来,它们在耐心和爱心的呵护下超越了人的尊贵,实则精神空虚,缺乏灵魂。
请原凉,我对城里的狗毫无感情。因为我至今的生活与城市无关。我想,我那长眠在高原上的阿凤比起它们在西南平原坐享清福不知强了多少倍。
十年前,我第一次探亲归队。途经拉萨,到八廓街闲逛,只见大昭寺门前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躺在阳光下无人理睬,看样子是饿坏了,或者生病了。再仔细打量,这条狗必定来自内地,而且是那种全身黄毛毛的狗。我家乡人大都喜欢养这种模样忠实的土狗。不知什么人把它带到这陌生的高原来,丢下就不管了。它浑身散发出川南丘陵的气息,令我怜惜、陶醉。我迫不及待花两元钱买了一块糌粑喂它,它像我们村子里的小孩子吃奶那样隐秘,居然偷偷地把糌粑全部吞进去了。望着它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决定带它上哨所,并且在一瞬间给它起了个名字——阿风。
我带着阿凤一次次换车,一次次上山下山,就像当年那个大胡子将军带着我朝边防开进那样。一路上我用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喂它。那些残留着父老乡亲体温的食物使阿凤渐渐远离了死亡。走到海拔4800米以上的高地之后,阿凤开始发出怪异的声音,大口大口吐白沫。我知道这是高山反应。阿凤跟人一样,初上高高的哨所,都免不了一场剧烈的反应,挺过去就是英雄。
到了哨所,兄弟们一窝蜂围上来向我讨吃的。我指指阿凤,说你们找它要吧,路上全部让它给挥霍了。兄弟们唧唧喳喳愁眉不展议论纷纷,吐着大舌说,班长你把这小东西当老婆啦。我明白过来之后,赶紧去摸阿凤肚皮:对不起,你们仔细看看,它是公的,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日子如冰雪一天天消融,阿凤不负我望,坚强地活过来,精神和体力与日俱增。它的叫声成了这高原夜色里最动听的音乐。它在阳光下摇摆尾巴的影子是天堂与人间最美的风景,它每日在高原上信步游荡,飘飘欲仙,时而对着白天里高挂天边的月亮呜呜呜地哼唱,时而对着山下过往的藏民噢噢噢地打招呼,那特别的声音宛若音舞诗画里的天狗,它成了我们哨所的另一种陪伴。
转年之后,山下的村庄,花红柳绿,阿凤的眼睛也开始发绿,它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只知道喘着粗气围着哨所来回兜圈子,吵得我们心神不宁。当时,我们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皆不明白咋回事,都以为它疯了,快要死了……后来,还是刚刚结过婚的老排长一语道破天机。那个胡子拉碴的“一毛二”蹲在牛粪火旁,吐着烟圈神气活现地说:阿凤像我们某些吃了“兴奋剂”的同志在想那个溜溜的她了。
我们笑着,我们闹着,我们同阿凤一天天长大着。
那年雪顿节前夕,借下山用大米同藏民换羊肉的机会,我带着阿凤去了村庄。穿过牛铃声声的院门,我情不自禁踢了阿风一脚,让它独自偷欢去。也许是在山上的哨所呆久了的缘故,阿凤看到一条凶猛的藏獒,不知是公的还是母的,吓得直后退,那幅紧张相显得毫无战斗准备。接着我们又看到一条极为普通的黑狗蹲在挤奶的藏族姑娘背影里看日落,它高仰着头,脖颈上被一条残缺的军用皮带环扣着,呆滞的眼神布满了霞光,那些在白色山峰里越陷越深的霞光看得它眼花缭乱。阿凤缩头缩脑地盯着它,不敢越雷池半步,像一个失去欲望的年轻人,一直无法找回燃烧的激情。我在心里替它干着急,却无法喊回它丢失在哨所的精魂!
回到.哨所的晚上,阿凤不知何时挣脱绳子,冲向黑夜深处。
我愣在那里,许多事情,弄不明白。这高原,这哨所,狗比人寂寞,人比狗可怜!
谁都没有想到,几天之后阿凤突然跑回来扑通一声倒在我跟前,它浑身是血,喊不出任何声音,不知是什么伤的,血都快流干了。它拖着重伤之躯,是否完成了一个非好汉而不能为之的壮举? 我好生内疚。 埋葬阿凤那天,高原身披雪花,我们泪流满面。 当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已离开哨所离开高原多年,当读友们读着我那些与高原相关的文字去拜访高原的今天,我又来到了阿凤长眠的高原哨所。想起阿凤与我们朝气蓬勃的成长岁月,它就像奔跑在白月光里的一个精灵,令人无比快乐。阿凤本来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狗,因为埋在这没有人喝彩,甚至连过往动物也不愿在这里久留脚步的地方,它就变得不再那么普通。在我心目中,它一直是个小小的可怜虫。 我抬起头,望一眼星空,双手合十,祈祷有一颗星星属于阿凤。
眼看.月亮又要来接太阳的班了。
夜空清凉,没有星星,也没有风。随着天边那一抹残红的消隐,莲花般的月亮匆匆步入喜马拉雅山的舞台,高原的月亮善于表演独舞,称得上尽职尽责。你看她倾其所有地挥洒出皎洁的清辉,把大地的心情涂抹得那么明快,把雪峰的表情点染得那么安神。总之,不让你沉醉她决不罢休。
你喜欢这样的夜晚吗?在月色如此柔曼的夜晚里,你会做些什么?我想,我会情不自禁地挽着爱人的手漫步林间小路;我会抱着亲爱的孩子哼一曲摇篮曲;我会手握一杯温暖的咖啡临窗眺望;我会把双手落在斑马键上弹一曲雪绒花……想起这样的夜晚,幸福,的确可以像花儿一样开放。
可是有人很不喜欢这样的夜晚。
他和他是同年兵。他们一个来自成都,一个来自上海。他们被分到这里执行看守任务已整整一个冬季。这样的夜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安静得就连最后一片绿叶变黄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得真真切切,安静使彼此在喘息未定的时候一刻不停地感到可怕和窒息。既然两个人都很不喜欢这样的夜晚,那么他俩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到底喜欢什么呢?
说出来,也许你很可能不太相信,他们只喜欢——狂风怒号,倾盆大雨,大雪飞扬。
不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夜晚,只有大自然发怒了,他俩才能感到彼此心跳的存在。可就在这样一个无聊得让人找不到话题的夜晚,他和他如同两颗缺氧的沙粒几乎滑入了崩溃边缘。平时,两个二十郎当的小伙子躺在各自的床上,总有聊不完的天。可这样一个夜晚,他俩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新鲜事可聊了,风雪潇潇的季节把他俩仅仅只有2载当兵的历史嚼了个粉碎,所有记忆犹新的往事都被对方撕得支离破碎,使之无法缝合——比如当兵前谈过几个漂亮的女朋友,父母怎样离异,小时候偷看那个谁谁谁洗澡,挨过班主任几次表扬和批评,逃过几回学,等等。甚至连队里的战友谁好谁不好,谁喜欢打谁的小报告,谁最有希望当上将军,谁是谁的马屁精,他俩也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说了千万遍,两个小男人就这样在90多个夜晚用神聊的方式干掉了1 8年的成长史和近乎2年的军旅秘密。可这样的夜晚,他们的话题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怨恨自己,谁让自己年轻得还没长胡子呢。这只能证明经历的事情少了,就无能为力给这样的夜晚添加丰富的色调。
遗憾。真遗憾,过去的故事都已谈完说尽。
想想这个漫长的夜晚能找到什么精彩内容打发无眠的时光呢?烟没有了,酒也没有了,时间好像由有限变成了无限?值班的月亮如无性别的神走到了山坡上。其实,也就只剩下那么1 0个来个小时,他俩就可以走下喜马拉雅山了。下了山,第一件事做什么好呢?他俩心照不宣地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这一看便让双方从床板上弹了起来。他俩像是找到了一个话题的着火点,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一刻,两人恨不得明天是个大晴天,各自马上就能回到自己的故乡,把时间握在手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好把人世间所有喜欢做的事都放在第一天,第一小时,第一分钟,第一秒钟做完,那才叫痛快啊。
“等我回到成都后,”他望着小天窗说,“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就坐在人民南路的台阶上,使劲地看人,我就无比幸福了!”
“别说是看人,只要是个会喘气的,哪怕一只猫,哪管一只做梦的蜻蜓或蝴蝶,只要它能咬我一口,我也会感到很满足。”
嘶拉!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两个人几乎同时倒下床,把头转向对方,互相对视着。按哨所日常生活常识,他们应该立刻跳起来排查情况,可两个人都没有动,他们对三个多月来从没有出现过什么响动,一时竞无法做出及时的判断和反应。
“是落叶吧。”
“睁大眼睛说梦话。”
咣咣当当!又是一声。
这一回他俩同时从床上跃起,又同时抓起身边的冲锋枪,一转身躲到了窗前。隔着玻璃窗,他俩同时看到一只黑瘦的怪物正在用嘴撕咬着哨所的门。顿时,两颗脑袋一片空白。他俩同时用力捏了
哪来的狗呢?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怪物。
“搞笑,怎么会是狗?”他不以为然。
而那庞大的怪物丝毫不理睬他俩对它的议论,仿佛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依然故我地啃咬着铁皮做的门,很用力,而且带着明显的喘息声。 “绝对不是狗。” “那它是什么?” “是熊吧?” “熊在这里也能生活?” “活,活,活不了吧。” “那到底是什么?” “什么都不像啊?” “鬼。” “你,你,你见过鬼?” 他丢下枪,抱紧他,恨不得钻进他的体内。 “是的,鬼就长这样。” “妈呀,这地方,人都不愿来,鬼来干嘛呀?啊——呀。” “嘘“ 他对他的阻止有些晚了,那怪物听到喊叫立刻一掌打在窗前。它隔着窗看见两张模糊的脸,那闪着绿光的眼睛里散发出好奇。
“是狼!”
他一把推开他,大喊一声,火速举起手中枪“刷—刷”,保险打开,子弹推上膛,他瞄准了鬼。
“慢!”他迅速伸出手,一把压下他手里的枪,“别,你看是鬼吗?”
他和他把头轻轻吱出窗外,仔细一看,长舒一口气,原来那不是鬼,而是狼,两只狼,两只在人面前表情十分狼狈的公狼,灰的那一只用力地搭在白的那只狼的背上。
两枝枪笔直地靠在他们腿旁,像两个熟睡的战士。
天空蓝得发慌,月亮径直穿进雪莲般的云朵里。
远处,雪线上传来了汽车的鸣笛。
眼看,太阳就要来接月亮的班了。
我是个不太相信奇遇的人。可那只藏獒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它使高原上的那个晚秋成为我生命中最为奇异的记忆。
当我喘着粗气从海拔五千多米的查果拉哨所下到三千多米的时候,坐在一块泥石流导致的巨石上打盹,突然一个黑布隆咚的东西一溜烟从我眼前晃了过去。它的速度快如一道闪电,我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太阳依然强烈地照在亮光光的冰山上,这的确不是幻觉——那只狗模狗样的家伙,体积像刚满双月的小猪仔,褐黑色的毛,黑色的爪子,头顶那一撮毛像黑色的绒布,尾巴一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当它停在不远处用疑惑的眼神打望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它双爪抱着一颗血淋淋的兔头。那模样又脏又丑,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怕。 我从没见过这么怪的动物。望着它,我在脑海里长时间搜索记忆,终于想起电视上介绍的那种比狼还凶猛的动物—藏獒。当我一步步走近它时,它并没有退缩、逃跑或尖叫。看见我缓慢蹲下身,它只是抬起头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自顾自地低下头来,它的眼神简直迷茫得像一个被遗弃的情人。当半山上路过的牧人走过时,它却耸拉着脑袋,疯狂地尖叫不停,那副凶相真让人纳闷儿:怎么它不咬我?是不是因为我穿的这身军装?在这冰雪相依的荒山野岭,它一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只迷路的小藏獒时,良心在不断敲打我的善良。它是饿坏了?还是生病了?我想我不能在这种地方扔下这只可怜的小藏獒。思忖良久,于是决定带着它上路。
我对着它吹口哨,它竖起耳朵把头转过来。当看清我的眼睛时,它的耳朵又垂了下去。它是否也在祈求我把它带走呢?我离它近一点,它却走得远一些。我朝着它大声喊道:小可怜,如果信得过我,就跟我走吧。这时,它一动不动地打望着我,那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亲近。当我突然加快速度跑出好远,蓦然回头,它向着我的方向纵身跃了过来,那一刻,我感觉藏獒与我仿佛成了老朋友似的。它那双灯泡似的大眼睛在不停地打探我,那意思好像是在怀疑我对它的真诚。多看它几眼,我分明又感觉它有什么心事要让我知道。直到我在公路边拦下车,它才信任地随我一起跳上了车。
就这样,我带着它一次次换车,像当年别人带我向边防开进一样。一路上我用自带的干粮喂它。那些有着光荣传统的干粮伴着它,一直到了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