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铮鸣,每一次撞击都交织出牵动神经的异响,这交锋看似漫长其实很短暂,寒风鼓动中纷扬的尘雪散尽,昏暗中刀光剑芒化作残影,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避,但汪直的剑太快,西天的晚霞中,某刻飘逸身形中刺出一剑,快若灿星。
即便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身形似是凝固,钱掌柜受伤的臂膀顿时被齐根切割而下,一声惨嘶,钱掌柜蹬蹬退了数步,指缝捂住的伤口处血流如注,顷刻染红半边身子。
七爷暗道不好,抽身怒目举刀迎上,钱掌柜自幼习得一身好拳棒,较之自己也不逞多让,虽方才伤重难抵,但却不得不承认,这阉狗的确非是徒有虚名之辈。
不趁这时他招式用老,只怕还真没有什么机会伤到他。饶是武艺臻至化境,但依旧免不了横生纰漏,走江湖这么长时间,七爷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怒目立须,抢身自视线死角掠出。
这一刀正对后心刺来,汪直的身子飘逸地回转在寒风中,瞧着那已经逼近胸口的凛冽刀锋,目光却是柔和平静,然而下一刻那撞击的声音,立即令七爷心生绝望。
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刀锋,不偏不倚地刺在汪直心口,没有想象中的血色迸现,臃肿的戏服划破,刺耳的割破布帛的响动,忽一阵大风拂过,残碎的衣帛吹上九天。
风中温度骤降,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七爷在衣衫下,看到了那抹慑人心魄的金色,轻瞥地视线里唇似还在轻轻开阖:“金蚕丝甲,真的有这种东西…”
短暂失神间,手下却不止息,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挥过,正对汪直印堂拍落,气势浩瀚,隐匿在寒风中涌向了汪直此时看上去有些干枯的身躯,仿佛轻轻触碰就能将其毙于掌下。
可这只巨大的手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掌风戛然而止,七爷表情茫然带着痛楚,只有躲避在车厢中的苏景,借着视线的角度才看清楚了这一切,在七爷出招的霎时。
汪直的攻击却后发先至,纤细白皙的指尖宛若娇嫩的青葱,但谁也不知道其上蕴含的狂暴力量多么强横,悄无声息的印在七爷胸口处,嗤嗤的劲风湮灭,刺耳的骨骼断裂的巨响传出。
一股甜腥顿时弥漫在口腔,七爷的身子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不出预料的对着远山抛飞,又是大风涌动,密林中一阵瑟瑟的抖动,忽而起的尘雪落定,露出他们的身形。
这进退间的纠缠不过须臾,天地间刀剑铮鸣偃息,密林之中安静的怕人,沉重的落地声,七爷难以置信的看着胸口,这一击极重,昂首喷出鲜血里呈现却是粉红泡沫,看来脏腑已有损伤,七窍也缓缓渗出血来,绝望地看着同样失去气力的钱掌柜,又将目光移向那平静车厢。
随后大口地咳着血,下颌剧烈的颤抖着,只能看着却半点抵挡能力也无,行至此刻。这一场惨烈的杀戮,终于临至终点,十年精心部署最终依旧难免失败,七爷深心悲凉。
将身上的装饰除尽,汪直敛身而立,神情复杂的看向那相隔并不遥远的车厢。夜色渐渐降临,青山岭外暮色沉静,面色白皙,黑色披风,玄黑大氅,猎动衣衫下,一把雪亮的钢刀映衬在苍白的指尖下,细窄的软剑还在滴血,可怕的不是剑锋,而是持剑的人!
汪直顶着大风缓缓走来,表情既不狰狞也不嗜血,甚至目光好似还带着崇敬,谁人曾想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厂督太监,竟然是个如此翩然的俏公子?
轻轻的将剑锋上的血迹擦去,丝质的手帕随着寒风飘落在不知名的某处,苏景此时早就吓得不敢说话,就在他以为事情要随着血腥结束的时候,他却骤然瞪大了眼睛。
只见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挺身跪倒在了老者置身的车厢前,垂首拱手道:“后学晚辈汪直,奉命迎至到此,拜见士贤大人。”
寒风愈加劲厉,吹的那尘雪忽而漫天而起,看不真切。空气随着汪直的这句话落下顿时凝滞,那车厢里不答话,汪直也只是跪在那儿不移不动,垂首间不见神色。
苍茫雪色中,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青布棉帘被一只干枯的手撩开,那满脸的皱纹似是顷刻被洪水给冲垮了般,握着竹节的手有些颤抖,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突显悲壮。
苏景只能看到他披着破旧羊皮袍的背影,虽然背已经有些佝偻,但此时衬着半点余晖,天地间恍然只有他的身姿,惊魂未定的苏景也在这时平静下来,寒风肆虐,周身冷汗,但他的心却似是被某种情绪感染了般,出奇的热,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
旧皮袍在猎动,汪直与他面面相对,风中只有竹节上的旌毛拂动,陈选怒目而视,见他如此,声色俱厉道:“阉狗,你不是来杀我的么?还不动手,如此意欲何为?”
汪直抬头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眼中都是崇敬,道:“士贤大人身在胡地,四十年持不变节,就算小子再如何狂妄,也不敢亵渎先生高义!”
“今日至此,却也是迫不得已,奉命杀人,圣意难违。但下官感念大人忠义参天,只要您能返回关外,承诺一生不入大乾半步,即便是违旨,我也不会加害您的,还望先生三思!”
陈选听了这话,神情骤然一怔,随即怒意更盛朗声骂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我今生忠于大乾,你要杀便杀,要我回去,与你祸乱朝纲而熟视无睹,却是妄想!”
汪直看他,表情只有苦笑,道:“想必您也见了,现在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士贤大人,这般苦劝,生死之由,就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老者怒发冲冠,须眉倒竖,却只是冷笑道:“你这狗贼,蒙蔽圣上。此时还想诓骗我么,我陈某胡地置身三十余载,只求葬身故土,忠君之事何惧生死,埋骨桑梓,死也瞑目。
可恨见大好河山,轮遭奸人践踏。要我向你摇尾乞怜,笑话!你要杀便杀,何必这么多的废话,陈某忠心耿耿半生不渝,你这贼子莫要白费心机了!”
气息似是在此时窒了顷刻,沉默中只有寒风涌动,稍后才听汪直低沉的叹息道:“唉,果然如此。士贤大人你真当你在胡地的事情圣上半点不知么?”
听了这话,陈选似是连说话也不愿了,只是冷眼地瞥着跪在身前的汪直冷笑,耳边的声音回荡:“如今朝中错综,有人要借您之手,行那大不敬之事,圣上作此决定,也是无奈之举。”
“今日下官冒死到此,就为此事,圣上现在也是身不由己,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大人不要辜负了圣上苦心经营半生的筹谋。”汪直的语气也是越说越急。
陈选手扶着竹节,脸上早是怒不可遏,颤巍巍的怒骂道:“你这狗贼,休要花言巧语诓骗与我,我陈某四十载守节,难不成还会目无君上的谋逆之人么?”
他这一生几乎生命和荣誉全系于此,如今被人如此猜忌,端的是无法承受,气急之下,险些昏厥,身子摇晃几欲跌倒,汪直一把扶住了他,道:“您忠义参天,岂敢有人怀疑…”
此话听来刺耳,干枯的手臂下意识的推了他一把,只听陈选又是骂道:“狗贼!”似是还有话哽在喉间,却是做不得声,脸上顿生痛苦之色,瘫坐在车辕上歇了许久,才又缓缓站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圣上真要杀我,何必如此麻烦,只需一道手谕,陈某定当自裁于此,不敢有丝毫怨言,可要我再回那骚狐鞑子之地,却是断断不能!”
汪直苦笑,看着面前这个敬重的老者,却是半天说不出话,只好抱拳道:“陈大人,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就全在你了,坦白说就算今日我放你过去,只怕结果终究还是难改。”
衣衫在寒风中吹动,气息沉静至极。苏景听着这颠三倒四的交谈,心里也是惊异不定,手心的冷汗早就干了,指尖下意识地又捏紧了那柄短弓,深心中紧张至极,不管怎么说,这个老人都救过他的性命,但是初临此地就遇上如此复杂的事情,令得他头皮有些发麻。
这人竟能轻而易举的重伤七爷和钱掌柜,当真不好对付。苏景表情微凛,身体保持着紧绷,既然如此,若想要从这人手下救得人命,就要寻得绝佳时机出其不意才行。
可同时心中也疑惑,这汪直武功高强却不加害陈选,反而苦苦相劝,个中曲直颇为难明,但如今却没了时间给他思考,只听得前边儿那汪直道:“既然如此,士贤大人,下官得罪了。”
老者的身形漠然,却是不移不动,脸色如常道:“来吧!”看样子已经抱定了赴死之心,即便是死,也休想让他屈服,冷然地看着面前的汪直,以及他手中的剑,气度端然。
在他眼里荣誉早已重于生命,汪直握着手中的剑,苦涩道:“大人,您一生为国,迎奉先帝,身陷囹圄,持不变节。下官衷心感佩,但若您还不改主意,那我…也只好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