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比拟神话》于1956年5月面世,这是个薄薄的精装本,里面收录了他从15岁到20岁间写的44首诗。它由路易斯·杜德克担纲编辑,麦吉尔大学赞助出版。装帧设计由莱昂纳德亲自操刀,他当时的女友、艺术家弗蕾达·格特曼为书画了插图——书中有几首诗的灵感就来自于她。她的钢笔画颇具神秘色彩,时而如伊甸园般美好,时而又充满扭曲的气息。封面上画着一个被惊吓到扭曲的人,看上去像是正遭受一群鸽子或是小天使的攻击。封底照片上,21岁的莱昂纳德毫不畏缩地凝视着镜头。他的脸上蓄着胡茬,表情凝重,深深的法令纹从鼻梁直落嘴角,不过看上去依然年轻。相比之下,诗歌中的他可就老到多了——那些诗作不单语言成熟,技巧娴熟,还常常流露出“盛怒与悲恸”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只有经历过沧桑、失去过至亲的人才会拥有。莱昂纳德通过这本诗集,来表达对亡父内森·科恩的纪念。其中,《仪式》(Rites)一诗的主题便是他的父亲之死:全家族都过来注视着长子——我的父亲人们站在他的床边他躺在浸血的枕上。他的半个心脏已经衰亡喉咙干燥,声音中满是悔意但叔叔们如得了神谕一口咬定他能好转直到早晨他断了气我开始大声呼喊。
对于那些渐渐把莱昂纳德视为创作歌手的人来说,这本诗集中大部分诗作的主题与内容是再熟悉不过的。它们关于宗教、神话、非人道、幽默、性、爱、谋杀、牺牲、纳粹和十字架上的耶稣。在会让人回想起圣女贞德和大屠杀的《情人》(Lovers)一诗中,一个男人对一个即将葬身火海的女人起了色心。好几首诗中都提到了受伤的男人和裸体的女人,而这两个意象也不无联系。在《信》(Letter)中,一个除了手中之笔外对一切都漠然视之的诗人,宣称自己战胜了一个正****着他的****的蛇蝎美女。这首诗只为掳掠芳心当某个清晨我和其他将军的头颅血淋淋地悬在你家门口我早有预料你会明了对于我这毫不重要。
这些诗作有一种永恒之感,抑或说有时空的穿越感。它们中既有古时冤屈,又有今日暴行;既有宫廷式的、圣经式的和浪漫主义的古词,又有富含当代气息的讽刺;既有传统诗,又有散文诗。莱昂纳德如一个20世纪的行吟诗人,或是一个19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般着重于表达内心的体验和感受——通常是挫败感和绝望感。扉页上的题词引用的是美国小说家威廉·福克纳小说《熊》中,一个年轻人就济慈诗作《希腊古瓮颂》所做的评论——“他不得不谈论些什么”。对此,莱昂纳德后来解释说,当一个作家“迫切地想说些什么”时,其作品的主题就已经“无关紧要”了。莱昂纳德也有那种迫切感。
《让我们比拟神话》首版印了约400本,如今这种珍稀的版本每本价格在1000美元以上,当然这是后话。莱昂纳德在杜德克老师班上的同学、《麦吉尔日报》编辑露丝·怀西担任了销售团队的负责人,帮莱昂纳德在校园里卖掉了200本。诗集在媒体上收获了一些评论,大部分是好评。《皇后》季刊称之为“一个灿烂的开始”。《加拿大论坛》的米尔顿·威尔逊写道:“他懂得如何措辞。他的诗歌条理清晰,脉络分明,而且‘言之有物’。”文学杂志《蕨叶》(Fiddlehead)的艾伦·唐纳森认为莱昂纳德的优点“相当可观”,但也存在一些不足——在他看来,这正是莱昂纳德最大的弱点:“对性和暴力的描述过于泛滥,这使得他的作品简直成了诗歌中的‘弗里斯贝格音乐厅’1(Folies Bergère)和‘杜莎夫人蜡像馆惊悚屋’。杜鲁门总统曾评价说,没有什么比弗里斯贝格音乐厅冗长的露乳热舞更乏味的了。”在这方面,莱昂纳德与杜鲁门可就无法达成共识了。针对诗作质量的批评并不多,更多的是预设立场的谴责,它们来自加拿大文学界的保守主义和清教主义势力。面对这种谴责,莱顿忍不住大发雷霆。这本诗集中还有一首写给莱顿的诗,题目为《致欧文·莱顿》(ToI.P.L)。在这首诗中,他亲切地描绘着莱顿:……堕落地晃荡在街角在公共场所取悦老丑婆
“我的诗歌是美的,而美是所有想法的通行证,”莱昂纳德说,“客观且开放的读者会理解我将性与灵并置的表达方式。我觉得正因如此,才创造出了那种独特的美,那种诗意的抒情。”在2006年推出的《让我们比拟神话》50周年纪念版上,莱昂纳德写道:“那本小书中有一些极为出色的作品,从那以后,我的诗歌就一直在走下坡路。”所谓的“一直在走下坡路”或许是他习以为常的自谦之辞,因为我们很难定夺自那以后他是否写过更好的诗作,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莱昂纳德的处女诗集中,确实有他后来常常渴求的东西:自信、纯真与青春。
《让我们比拟神话》为莱昂纳德赢得了麦吉尔文学奖,并由此引发了加拿大媒体对他的关注。加拿大广播公司邀请他与其他五位诗人共同录制了诵读专辑《六位蒙特利尔诗人》(Six MontrealPoets)。作为一位年轻诗人,能与蒙特利尔诗坛最声名显赫的欧文·莱顿、路易斯·杜德克、A.M.克莱因(A.M.Klein)、A.J.M.史密斯(A.J.M.Smith)和F.R.斯科特五人并列,莱昂纳德倍感光荣。专辑由山姆·格萨尔(Sam Gesser)担纲制作,山姆是民歌学者兼经纪人,美国厂牌“民谣路”
(Folkways)加拿大分公司的头儿,曾策划左翼民谣巨匠皮特·西格(Pete Seeger)与“织工”乐队(theWeavers)在蒙特利尔的首演。这次诵读是莱昂纳德首度献声,他一共诵读了《让我们比拟神话》中的《致维尔夫和他的房子》等八首诗,现在听来,他的诵读声显得高亢而勉强,还带着点英国腔。他认为那点英国腔拜他的大学所赐。“加些英国口音,诗歌听起来就会显得高贵;垮掉派的手当时还没伸到我们那儿。”但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了纽约。1956年,莱昂纳德出版《让我们比拟神话》的同一年,艾伦·金斯堡,一个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美国犹太人,出版了诗集《嚎叫及其他诗》(HowlandOtherPoems)。次年,《六位蒙特利尔诗人》发行的这一年,杰克·凯鲁亚克,一个有着魁北克血统,凭借足球奖学金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的美国天主教徒,发表了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自传体小说《在路上》。这两本书是垮掉派文学的圣典之作。垮掉派文学运动追求自由、真理和自我表达,受“比波普”爵士乐(BebopJazz,一译“咆哮”爵士乐)和佛教影响颇深,其参与者以亲身实践纵欲、吸毒等行为来表达自己与主流文化背道而驰的态度。他们的作品极端露骨,他们的行为惊世骇俗。《嚎叫及其他诗》曾因内容****而被禁,直到一场著名的官司过后,才重新回到书店;凯鲁亚克寄出他的第一份手稿之前,曾在自家后院举行了一个私人仪式:他在那里挖了一个洞,将****插入洞中,抽插着和大地“做起爱来”。莱昂纳德也曾在自家花园里举行过一个私人仪式:先是挖了一个洞,然后将自己的处女作手稿与父亲的领结一起埋入。两者虽不尽相同,一种亲切感还是在莱昂纳德心里油然而生。1957年12月,当凯鲁亚克出现在纽约的爵士俱乐部“前卫村”(Village Vanguard)时,莱昂纳德碰巧也在那里。那天,醉得一塌糊涂的凯鲁亚克——他觉得喝酒可以帮助他克服羞涩——在爵士乐手的伴奏下读起诗来。这给同样生性害羞,自称“从未真正喜欢过在公开场合朗诵诗歌”的莱昂纳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觉得,要是想将自己的诗歌公之于众,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莱昂纳德喜欢垮掉派诗人,不过那伙人对他却没有好感。“我写的诗通常都很押韵、很优美,而那种形式恰是他们公开反对的,他们会把它同体制联系起来。我觉得我跟那些家伙很亲近,后来也总能在不同的场合撞见他们,不过我不会牵强地将自己纳入他们的圈子。”他没有加入他们的愿望。“我们在蒙特利尔的小圈子更自由不羁些,而且我们的路子没有走错。私以为,他们并没有走对路,只是搭上了某趟顺风车而已。他们不尊重传统,而我们却对传统充满敬意。”
有趣的是,一个在中学和大学时代热衷于参加乃至领导了大量社团的人,在这样一个诗歌发展的关键时期,竟然选择不去加入这个特殊的团体!要知道,在上世纪50年代,垮掉派诗人可是反主流文化的代言人(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称他们为那个时代的摇滚明星);同样有趣的是,虽说莱昂纳德比金斯堡和凯鲁亚克都要年轻,可他们却将莱昂纳德视为守旧派的一员。到了上世纪60年代,当摇滚明星跻身为反主流文化的代言人暨大时代的诗人时,莱昂纳德再度被视为“老人”——他发首张专辑时已经30多岁了——当然他对此毫不在意。
从麦吉尔大学的生活行将结束之时,到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之初,他的内心逐渐被巨大的孤独感挟持。莱昂纳德的重度抑郁症就是在那段时间首次发作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暴力,它让你的身体无法正常运转,”那种焦虑和绝望令莱昂纳德无比煎熬,“我常常整日整夜地一个人待着,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我简直就是在慢性自杀。”
刚到纽约时,莱昂纳德住在上西区河滨大道500号的“国际公寓”,那是哥伦比亚大学为外籍学生提供的住所,与哈德逊河咫尺之遥。到了晚上,莱昂纳德不改他在蒙特利尔时的作派,常常去下城探寻危险之地,这其中,格林威治村尤其吸引他。莱昂纳德对学术研究一直不太感冒,在麦吉尔大学如此,在哥伦比亚大学亦是如此。而较之阅读,他更热衷于书写自己或与自己相关的文字。当一位教授得知他精神上抑郁不堪时,便允许他上交一篇关于《让我们比拟神话》的学期论文凑数。
许多个傍晚,他坐在临窗的桌旁,看着夕阳的余晖徐徐将灰色的哈德逊河染成金色。就是坐在那里,他写完了诸多短篇小说和诗歌。其中,短篇小说《剃须仪式》(TheShaving Ritual)的灵感源自母亲的一则建议。她说,但凡日子过得不如意时,他就应该停下手头的事,去刮刮胡子,那样心情就会好些。随着抑郁发作的次数渐频,他发现自己刮胡子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莱昂纳德是抱着作家梦去的纽约。他想成为一名严肃的,同时又颇受欢迎的作家。即使在这个阶段,加拿大文坛已经把他视作国内最出色的年轻诗人,他还是希望,在加拿大文学界这个被莱顿形容为“加拿大蠢货圈”的小群体之外,能有更多人读到并喜欢上自己的作品。去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无非是个哄家人开心的幌子罢了。对一个保守的蒙特利尔犹太家族来说,某位家族成员去美国名校读研究生课程,是一件完全可以被接受的事情,可去美国追逐作家梦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莫特解释说:“我们的父辈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上文艺之路,他们对那样的想法怀有敌意,他们不想去了解自己的内心。莱昂纳德侥幸逃脱了他们的扼杀。”
莱昂纳德之所以能够侥幸逃脱,跟他9岁丧父有很大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他男孩都会受到来自父亲的雄性力量的影响,可我永远不会。”少年时代,由于父爱的缺失,他受到的影响大多来自母亲——一个宽宏大量、乐于接受新事物的女人。“看到我拎着把吉他在蒙特利尔东奔西跑,她虽然忧心忡忡,却从未横加指责。她偶尔会冲我翻翻白眼,但也仅限于此了。”他的叔叔们有时会对莱昂纳德的行为进行干预,但措辞都很婉转。除了成就文学梦外,莱昂纳德去纽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逃离他的犹太家族为他安排好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先从韦斯特蒙到麦吉尔,然后学习法律或商业,最后再进入家族企业。
莱昂纳德在纽约举步维艰。他在加拿大已备受关注,可在美国却无人知晓。对于《纽约客》而言,加拿大文学不过是文化地图上的一个小店,肉眼几乎难以看见。为了接触到其他作家,并在他们中占有一席之位,莱昂纳德创办了文学杂志《凤凰》,不过这只“凤凰”没多久就“涅槃”了。在纽约的日子里,莱昂纳德很是寂寞,对蒙特利尔的那帮友人甚是想念。“我们每次相聚,都会不醉不归。蒙特利尔太小,放不下我们的梦想。在那个英语不是官方语言的地方,没有什么权威的文学奖项不说,就连美女都少得可怜。”
这段时期,莱昂纳德邂逅了乔治娅娜·谢尔曼(GeorgiannaSherman)。莱昂纳德亲昵地叫她“安”或“安妮”。乔治娅娜比莱昂纳德大一岁半,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在国际公寓担任项目协调人。她身材高挑,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一双充满深情的眼眸,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颇有贵族气息——她也的确来自一个新英格兰贵族家庭。“莱昂纳德总是安妮长安妮短的,不停地告诉我和欧文她有多漂亮,”阿维娃说,“所以在我们见到安妮之前,她的大名就已经如雷贯耳了。她很有教养,优雅漂亮,厨艺一流,会写诗、会弹钢琴——莱昂纳德这个小个子蒙特利尔犹太人也是如此。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也一样。他们都为对方所倾倒。”莱昂纳德搬进了乔治娅娜位于曼哈顿上城区的公寓。
“安妮在莱昂纳德的生活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阿维娃说,“当时莱昂纳德刚刚来到美国逐梦,而且是在纽约——那时候,没几个加拿大人会来美国开创事业。安妮把他介绍给了很多人。莱昂纳德开始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1957年夏,莱昂纳德把安妮带去了魁北克,顺便向莱顿夫妇炫耀一下。莱顿夫妇之前在劳伦琴山上租了一栋夏日别墅。“莱昂纳德和安妮在湖畔扎了个小帐篷,作为他们的居所。他们给彼此读诗——他们带去了很多诗歌,莱昂纳德还带去了他的吉他。他们通常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有时,他们会划着船过来,和我们待上几天。安妮是莱昂纳德的第一位真爱。”她也是莱昂纳德的一位缪斯,激发他写下了《致安》(For Anne)一诗,后来被辑入诗集《尘世香盒》(The Spice-Box ofEarth)。此外,在《钟爱的游戏》中,主人公的恋人雪儿(Shell),也是以她为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