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马尔克斯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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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分灵感,九分汗水”(1)

1947年2月,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国立大学注册,修法律课程。在首都波哥大读书期间,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马尔克斯人生的大事件:1948年4月9日下午1点10分,在靠近希门尼斯·奎萨达和第十四街之间的第七大道1455号,自由党总统候选人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被枪杀,事件发生的时候,马尔克斯正和弟弟路易斯·恩里克以及另外几个朋友在他们租住的宿舍里吃午饭。宿舍在弗洛里安大街,离枪杀现场只有几条街。他们冲出去,看出了什么事儿。此刻,蓄意破坏、纵火抢劫即将发生。盖坦遇害所引发的城市****是如此剧烈,以至于西班牙语因此而出现了一个新词“bogotazo”(波哥大****)。路易斯·比利亚尔·博尔达记得,那天晚些时候,在离盖坦被枪杀不远的地方,见到看上去心烦意乱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对博尔达说:“他们把我的宿舍烧了,我的故事全丢了。”尽管马尔克斯在自传里对这件事的叙述没这么露骨,但是毋庸置疑,他固然关心盖坦被害,但是也同样关心自己当作家,以及当新闻记者的前程,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虽然那天马尔克斯和菲德尔·卡斯特罗没有碰面,但是他们都在波哥大,而且在同一时间里,很可能相隔不到两条街。卡斯特罗4月7日与盖坦见过面,两人约好4月9日下午两点再次会面,但是这第二次会面注定永远不会发生了。波哥大****在马尔克斯灵魂深处种下火种,在后来的岁月里,激起他在政治上的迫切感。当然,后来马尔克斯会站在古巴革命一边,即使他的朋友包括巴尔加斯·略萨都背弃了革命,他依然无怨无悔,一直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忠诚朋友。最关键的是,波哥大****让马尔克斯直观正义如何赤裸裸地遭到践踏,并且亲眼目睹了群众(pueblo)被激怒时所爆发的、势不可挡的怒火。 亲历波哥大政治暴行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不可低估,同样重要的是,这些事件透过作家生动的想象力如何发生变幻。我们在他的自传里看到:

几伙擦鞋工试图用他们的木箱子把格林纳达药店的铁门砸开,几个值班警察把刺客锁在里面,不让愤怒的暴民伤害他。一个高个子男子在一边给擦鞋工鼓劲儿,他镇定自若,穿一身整洁无暇的灰西装,好像准备参加婚礼似的。那男子的吆喝声煽风点火,恰到好处,药店老板听得害怕,怕他们把店子给烧了,于是把铁门打开了。刺客见疯狂的人群朝他涌过来,吓坏了。“长官,”他拽着一个警察,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恳求着,“别让他们杀我。”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刺客。他一头乱发,两天没刮的胡子,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眼睛因恐惧而鼓出来,身上破旧的棕色竖条西装,领子已经被第一批暴民扯破。这个永远留在记忆里的影像,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因为擦鞋工们挥着木箱子把他从警察身边拽开,接着就把他踢死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倒下的时候,掉了一只鞋。“去总统官邸!”穿灰西装的男子喊起来,“去总统官邸!”从来没有人认出这男子到底是谁。

关于“波哥大****”有很多报道,但是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记载,其他报道都没有提到这个穿灰西装的男子,而且,用马尔克斯的话说,“没有人认出他是谁”。考虑到这一点,他的叙述极有可能是一例“错误记忆”;枪杀事件之后不久,马尔克斯听到来自各方的生动描述,这些叙述在他的脑子里,就像在熔炉里冶炼过一样,融汇成“错误记忆”。其实,根据其他一些人的记述,加西亚·马尔克斯既没有目睹枪杀埃列塞尔·盖坦,也没有亲眼看到刺客被杀,这更加让我们相信,他的描述可能是错误记忆的结果。在同一记载里面,马尔克斯后来说:“我在案发现场又停留了十分钟,听目击者讲述自己看到的情形,想不到各种说法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在飞快变化,最终与现实完全不沾边儿了。”他用以结束这段记载的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

五十年之后,我的记忆依然集中在那个男子身上,他在药店外面,似乎在鼓动群众。我后来看过无数相关的现场报道,至今没有发现其他人提起过这个男子。我记得当时离他很近,看见他昂贵的西装,石膏一样雪白的肤色,还有一丝不苟的举止。他的与众不同吸引了我,我一直盯着他看,刺客的尸体刚被拉走,就开过来一辆簇新的车,把这男子载走了,从此他似乎从历史记忆中被抹去。其实他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直到好多年之后,我当记者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个男子应该是设法把假刺客给杀了,不让人知道真刺客是谁。

这个男子的存在可信吗?“昂贵的西装”和“石膏一样雪白的肤色”,这样的描写貌似逼真,却有些让人心生疑惑。尤其是,根据大多数人的记载,当时埃列塞尔·盖坦尸体周围极度混乱,而那个男子居然能有“一丝不苟的举止”,而且竟然还被一辆“簇新的车”秘密载走了,这就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了。马尔克斯认为这个人从此“从历史记忆中被抹去”,但是,与其这样解读,我们是否更有理由认为,他是被哥伦比亚作家生动的想象力添加到历史记忆中的呢? 将马尔克斯的记载与当时的新闻报道相对照,会对我们有所启发。例如,《时报》1948年4月12日头版,全面报道枪杀盖坦事件。1948年4月9日星期五,下午1点10分左右,盖坦离开他在阿古斯丁·涅托大厦的办公室,同行的还有几位同事,包括豪尔赫·帕迪利亚、比利尼欧·门多萨·内拉、亚历杭德罗·巴列霍和弗朗西斯科·盖坦·帕尔多。正走着,来了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之前谁也没有留意他,直到他靠近盖坦,突然拔出枪,朝盖坦开了四枪。当时正好在附近的警察西罗·埃弗拉因·席尔班逮捕了刺客,当越来越多人聚集起来的时候,他和另外一个警察试图保护刺客不受伤害,不过暴民最终还是从警察手里把刺客给抢走,殴打致死。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记载不同的是,这个版本里没有提到那个在一旁指挥行动的男子。海梅·基哈诺·卡瓦列罗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根据他的记述,确实有人喊,“去总统官邸”(A palacio),但不同的是,马尔克斯说是那个在一旁指挥行动的男子喊的,卡瓦列罗却记得这是人群里发出的各种喊声之一,包括“杀掉刺客!”(Muera el asesino!),“去总统官邸,去总统官邸,跟他们要个说法!”(A palacio! A palacio! A que expliquen!)上面所说的,并不是否认加西亚·马尔克斯描述的准确性,但是现存记载没有一个与其一致,这还是让人觉得奇怪。马尔克斯的描述应该是错误记忆,但同时也捕捉了枪杀事件最蹊跷的地方。时至今日,刺客胡安·罗阿·谢拉的动机一直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他似乎没有跟任何政治派别有瓜葛,让人们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采取如此过激的行动。尽管他人记述显示,那个神秘男子是我们这位哥伦比亚作家想象出来的,他给刺杀事件添上了神秘色彩,从而表达了整件事让人费解的感觉。马尔克斯自传中最引人注目的细节,正是他的记忆在对枪杀事件的描述中所起的作用。正如他自己所说,多年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男子“应该是设法把假刺客给杀了,不让人知道真刺客是谁”。有一种可能性是,1962年约翰·肯尼迪遇刺事件之后,民间关于此事的阴谋论数不胜数,马尔克斯看到相关报道之后,唤醒了对盖坦遇刺事件的记忆,然后将各种不同的“真实”事件混为一体,重新再现了盖坦遇害的场景。这种跨越时间产生的、十分逼真却没有事实依据的错误记忆,正是马尔克斯小说创作令人着迷的所在。马尔克斯着力在想象中对事件加以重新创作,可见波哥大****对作者在情感上的震撼程度,他不断塑造当时的情景,添加与个人相关的细节,使自己的记述有内在的分量。然而,无论我们如何解读这个事件,有一点是清楚的:这事儿让加博很受不了。 1948年初,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弟弟路易斯·恩里克逃离波哥大的暴力冲突,回到北方,寻找加勒比的安宁和平静。1948年4月20日,加西亚·马尔克斯赴卡塔赫纳,到那儿不久,与一位老朋友曼努埃尔·萨帕塔·奥利维利亚不期而遇(奥利维利亚后来写了一部不同凡响的非洲—加勒比小说《天下第一大混蛋桑戈》[Changó, el gran putas, 1983])。他到当地报纸《环球报》(El Universal)谋职时,老朋友助了一臂之力。当记者对马尔克斯来说算是好运气,因为他找到了一份对他成为作家很有帮助的职业;他后来说,写小说的看家本领是通过当记者学到的。他再也没有回到大学校园继续学业。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第一篇文章《新段落》(“Punto y aparte”)刊登在1948年5月21日的《环球报》上。《环球报》编辑克莱门特·曼努埃尔·萨巴拉戴一副眼镜,头发朝后捋得纹丝不乱,是个低调的同性恋,也是个直言不讳的自由派。他很有点名气,因为他严厉谴责保守派,说他们不但政治原则是错误的,语法也一塌糊涂。后来,马尔克斯写了一系列“新段落”文章,稿子上有萨巴拉用他传奇的红笔所作的细致批改。马尔克斯这时的文章已经有了可以辨认的风格:简短(大约一个段落),风趣,着眼能够彰显故事寓意的细节,引人入胜,经常还会有一点政治感染力。文章通常会选取非常普通的场景或者时间,可能是宵禁的钟声、一个稻草人、划船出去玩儿、某个星期四,或者某个文学家,比如萧伯纳或柯南道尔,然后深入到更加重要的话题(这些事件的历史意义,或者鬼魂已经不再流行了的事实,等等)。 有时,文章想象力丰富,显示出小说家在磨砺写作风格。例如,有一篇文章写的是一周里每一天的特性(星期一像手指上的戒指,星期二是结婚或者出远门的日子,星期三是模棱两可的,星期四是混搭的日子,而星期五则是优雅地死去的日子)。在这些早期文章里,可以看出马尔克斯运用语言的天分。哥伦比亚最富盛名的诗人阿尔瓦罗·穆蒂斯认为,在所有西班牙语作家中,马尔克斯对源于卡斯蒂利亚方言的标准西班牙语理解得最为透彻。将这些文章与马尔克斯同一时期写的短篇小说相比较,我们不难发现,波哥大****期间的经历,已经让作家在文学上有所收获,这些引人入胜的作品最终都有点蹊跷。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他学会了关注社会的锐利视角。

一旦文学与新闻相结合,既能像哥伦比亚的福克纳一样写小说,又能写出社会视角锐利的新闻作品,马尔克斯就如虎添翼,可以一往直前了。40年代末,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卡塔赫纳为《环球报》所作的新闻调查,可能为《爱情和其他魔鬼》提供了创作灵感,这是他作品中最集中反映卡塔赫纳的小说(小说的开场白明确点出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例如,1949年10月25日的《环球报》上刊登了一篇故事,说的是一只名叫“骷髅”(Calavera)的狗挖出一具婴儿的尸体,写故事的人正是马尔克斯,小说某些细节上的灵感很可能就出自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