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是在第二天上午回到A市的。除了在飞机上吃过一杯饮料,她已经两顿没有进食。下了出租车,站在冯家漂亮的白色大宅门口,她掏出化妆镜,看到自己密布血丝的眼睛和青肿的眼袋,这些憔悴的痕迹对抵消冯希援的不满情绪也许有一点点的帮助,但她还是将粉往脸上抹了又抹,她永远都不习惯在别人面前示弱,是冯希援教会了她:没有人会真正同情弱者。
冯希援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听到声响,抬头看到保姆打开门,然后李婉侧着身子进来。李婉个子不高,但比例绝佳,有一副婀娜的身姿,但这些并非是他在一堆应聘者里挑中她的原因,那天他面试了一小半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他停止面试,故意打了个长不可耐的电话,最后所有废话都已经说过几遍,不得不挂上话筒,伸了个懒腰,打开门,他发现应聘者都走光了,刚出了一口气,却看到一个女孩从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出来,扶着墙头有些吃力地走过来。她就是李婉。那天她从早上开始发烧,整整烧了一天。他看了她的简历,第一眼他还以为她是小姑娘,没想到已经结婚,而且已经离婚。
“希望你能聘我……我是昨天办的离婚,现在没有钱。”他发现她没有工作经验,不会使用传真,打字也很慢,而且应聘者中至少有两个比她样貌出色的,他估计她从没有应酬过……不过他录用了她。
希援向李婉招了招手,她坐到希援身边。
“对不起,我应该照顾好睦睦……”
睦睦在美国做交换生大部分时间是住校的,李婉在外面租了房子,休息日接睦睦一起住。她想通过这一年的时间,和冯希援的关系更进一步,她想冯叫她到美国陪读,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她自认为和睦睦相处愉悦,但姑娘孤身一人匆匆从美国跑回来,始终是个败笔。如果姑娘再出点什么状况,她连想也不敢想。
“你很尽心力,小姑娘自己调皮罢了,她这个年纪总会闯些祸的。”冯希援越是和气,李婉越是心凉,他骂她或者打她,事情还有转机,这一年终究是错付了,他们的关系始终在原地踏步,她看着这座绚丽华美的宅子,她永远无法征服它……她又想起冯夫人肖宛苹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有成为希援的情人,日日陷入矛盾和痛苦中,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摇晃,虽然她知道自己的道德感即将消耗殆尽,只差一个机会、一个场景甚至一个电话,她就将沦陷在欲望的海洋里,失去原来的自己。她决定再拯救自己一次,所以写了一封辞职信,他那天没有上班,她怕错过这个时间自己就没有勇气了,于是她抓着皱皱巴巴的信封,出现在冯家的客厅里。冯夫人已经病入膏肓,除了她自己,连冯希援也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坏到什么程度。她出身名门,父亲的权势使她在自己的人生中,任何东西都可以轻易得到,除了长寿。李婉看到冯夫人时,认定她是自己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抖抖瑟瑟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不在。”冯夫人微笑着说。其实他就在楼上,只是她想亲自下来看一下,因为从来没有陌生的女人到来这里,她从来不知道嫉妒为何物,她实在好奇。
“我一定要辞职,请您转告冯总……”李婉喃喃地说道。
冯夫人默默地坐着,她在心中反复酝酿,可是这种名叫嫉妒的感觉依然摩擦不出来。
最后,李婉当然没有辞职,还终于成为了他的情人……
冯希援决定原谅李婉。
“送给你。”他把一包礼物递给她,然后顾作矜持默默地等待她的反应。
耳边响起她拆礼物的声音,可是等了一会并没有预期的反应,他抬起头,看到她脸色凄然地把玩着一个玩具浣熊。
噢,他差点站起来。
那把钥匙呢,明明是那把可以打开冯家白色别墅大门的钥匙啊……他的心渐渐冷却了。
两天后,他接到了她的辞呈。
周六下午,郑融时隔一年之后再次被邀请到冯家玩。
她走过花园,看到冯睦睦和曾青砾坐在白色的小圆桌边谈笑。
“原来你是我的男友……哈哈,我刚刚才知道。”
“天哪,那帮人的想象力真是……”
“我是你女友。”
“诽闻女友。”
“你是我的诽闻男友。”
他们真的是太配了,郑融想,踮起脚轻轻地走了。
冯希援会给睦睦的每一个同学削水果,他有惊人的耐性和你聊天,并且记住每一句话,以便在你下次来的时候,重新拾起话题。如果你富有,他会称赞你的家庭成员能干吸金;如果你贫穷,他会从其他方面找出你的优点加以颂扬。他不会伤害你,一丁点也不会,只会尊重你、体贴你,让你感受到他对你的赞许和欣赏,对你深刻了解。
希援对根源只却问一句:“你爸爸,他好吗?”
“好的。”
“哦。”
接下来,他会和郑融谈论女性的穿着和厨艺。因为没有母亲,郑融都是自己买衣服,她还会剪裁和缝制简单的衣物,且烧得一手好菜。希援有一家服装公司,有时会送一些样衣给她,她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那一天,他送了一条裙子给她,裙子太美了,上面镶满了水钻,一直长到脚踝。她从来就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可是她不能和父亲郑根源沟通,他根本不能接受这么“不正经”的东西。他只喜欢她的衬衫裙,上面半截是衬衫,下面半截是过膝的半裙。他独自面对女儿的青春期,看着女儿的每一点蜕变,他时常害怕、惊恐、忧伤,失去了妻子,他无法有效处理这些变化,只能把脆弱全部埋在心里,在女儿面前展露硬朗而宽厚的面容。郑融并不知道父亲的痛苦,她已经克制自己的欲望,尽力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成绩良好,会做家务,能把父亲的衬衫和裤缝熨得笔挺,虽然她的手曾经数次烫出泡来,可是她从来不说,依然用受伤的手洗衣做饭。即使家境很好,她只使用极少的零用钱,并且主要用来为父亲添置一些小物件,最厉害的是,她从来不提她的母亲,就像她已经死了一百年一样,仿佛她从来有过母亲。她那离家出走的母亲,在临走之前,曾用歉意和柔情在屋子里的很多地方留下了精心准备的物什。
根源的心痛到麻木,他用沉默面对妻子的痕迹,谁知他出差回来发现女儿已经叫来工匠重新粉刷装修,甚至连角角落落的余痕也找不到,所有的物什都是新的,就像换了一个家,而女儿泰然自若地在厨房里烧菜。他躲在卫生间里哭泣了很久,直到女儿叫他吃饭,女儿越是用尽全力来表达对他的赤忠,他越是想哭,可是他根本不敢抱着女儿哭。他突然发觉,他竟然怕她,真得怕……
她怕他,他是她的父亲,他从未打过她,骂过她,可她还是怕他。怕真是个最古怪的词,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怕另一个人。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他只会表面笑,心里并没有真得开心,她始终无法令他开心。
她看着这条梦寐以求的裙子,手指颤抖,她突然想起母亲,是否当年母亲也怀有过这样可怕跌宕的心情,是否罪孽深重的她也是其情可悯?那女人是她的生身母亲,她们很像,难道她也会抛开自己的父亲。
“我不要……”她凌乱地说。
希援正在泡茶,他准备和这个女孩聊天。
“为什么。”他看了看女孩的脸色,“哦,对女生是不能说为什么,这三个字是女生的专利……喝茶,我知道你不喜欢奶茶,因为你觉得肤浅,这个是红茶…对了,你爸爸好吗。”
“好。”
“这裙子不是样衣,是我特地买给你的。”
“……”
“怎么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
“我有事求你啊。”
“东西我不要,我也不能办你的事。”
“哈哈,你这丫头,果然是睦睦同学里最有心的…那更要求你了,非你莫属。”
“衣服不要,事情你可以说说看。”
他凑过来:“睦睦十八了,呃……她为什么没有恋爱啊?”
“……她是学生啊,二十岁都没到。”
“这个年纪已经过了初恋的最佳年龄,她十二岁就可以恋一下嘛,我等啊等,现在都好像没动静,我很急……”
郑融怔住。她抱起茶杯猛喝一口,“哎呀”烫得吐出来,胸口都湿了。
希援微笑,眼角的皱纹浅浅的,居然也很好看,他把裙子推到她手边,她再也不能拒绝。
到了睦睦房间,换上长裙,她久久不敢看镜子,心砰砰乱跳,脸一片潮热。挪动着发硬的小腿,笨拙地撞倒了一个矮凳子,身子趔趄地到了镜前,凳子发出的响声让她气急败坏,她几乎恨死了自己。冯希援一定听到了,他肯定笑了,那好看的笑……啊,这是自己吗?镜中的这个人,她总是怪、总是怨、总是恨的人吗?竟然是如此美丽,美丽得让她无法看清自己。一样东西从她眼角滚出,她伸手去摸,是一滴冰冷的泪。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可对她像一生这么长。灵魂从躯壳中剥出,在空气中徘徊,她觉得自己消失了,而这个消失,让她才确定之前原来存在过。现在她明白,生命并不总是欢欣雀跃的,并不总是有远方的,从某个角度来看,生命可以痛到无极限。
她的手完全没有力气,所以要摸索到颈背的拉链十分困难。她不能穿着它出去,不能这样出现在冯希援面前。
敲门声响起,有节奏的三下又三下。
“郑融,我有话和你说……”青砾的声音。
“……”
“我进来了哦。”
而她还是拉不开拉链,她绝望地看着门:“不要……不要……”
敲门声越来越响,她感到自己气若游丝:“不要……”
门被推开了……她好象昏了过去,有一双手臂抱起了她,她像溺水的孩子纠缠着它们,用脸颊磨蹭这对方的肩膀,身体蜷缩得很小。对方用温热的唇包住了她的小嘴,剥夺了她的呼喊,她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像帆船一样的眼睛,“我居然爱你”她无声地说,再仔细一看,却变成那长着好看皱纹的眼睛……
她恨恨地推开青砾,他的头撞到柜子的一角上,顿时起了个大包。此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快走。”她说。
他捂着头匆匆逃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穿着衬衫裙下了楼,希援在沙发上看报。
“咦……衣服没换吗?”
“是。”
“为什么……哈哈。”
“对不起。”
“刚才我叫睦睦找你,她说门反锁着,你大概睡着了。”
“是啊,我有点不舒服,睡了一会。”
“不要紧吗,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没事,你要和我谈事吗?“
“哦,对了,学校里有男生喜欢睦睦吗?“
“多到数不清。“
“睦睦没有一个喜欢的吗?这是最好的中学,男生都是最好的。”
“我问过她,她说没有。”
“你看看这个名单,我请睦睦的同学写的。”
“都是好的男孩子。”
“对哦,你有没有推荐?”
“叔叔你想干什么?”
“帮女儿物色对象,初恋对象。”
“为什么?”
“女生专利问题,我必须回答,但是你要对睦睦保密。”
“恩。”
“女生读书不是第一位的,如果不懂男生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依然是男人的世界,不能读懂男人,女人只能一世吃苦,睦睦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那,就算影响到她的学习也没关系?”
“无妨。”
“很多恋爱会很纠结,很麻烦,很死去活来。”
“无妨,剧烈一点最好,这个是人生必修的功课,少认识几个字,挂几门科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人的社会,人与人的关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最重要,处理的不好就糟了,而这个没有教科书没有老师会教你,你明白吗?而且,你可以处理不好女人和女人的关系,可是你不能处理不好和男人的关系,男人是社会的要害,你别瞪眼看我,这个是经验,你爸爸不会教你。”
她发现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郑融,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我也这么感觉,写名单的女生都有自己喜欢的人,她们不会把喜欢的人写上去的,所以这个名单有残缺。而你没有喜欢的人,就会客观公允。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来写吧,写一个你认为最好的男孩子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陷阱:“如果那男孩子他有自己喜欢的女生呢?”
“无妨。”
“你会把他抢走?”
“呵呵,写吧,小融,叔叔求你了。”
“……我想不出来。”
“那就慢慢想,在家里吃晚饭。”
“叔叔,你很自私。”
“自私是因为自爱,自爱源于自尊,自尊是人类崇高的情感。”
“我不想写。”
“……那,那我就不再喜欢你了……小融,叔叔对待这个名字是认真的,是寄予厚望的,就像对待一笔最重要的生意。”
“我不想写,也不想骗你,我不能写。”
“你必须写。”他突然提高的嗓门刺痛了少女的芳心,“难道我低声下气求你这个小姑娘还不行?”
他把笔扔到她面前:“不写你就走吧。”他故意生气地说。
“……”她抓起笔,从未有过的心如刀绞。片刻后,她强迫自己弯弯曲曲地写下了曾青砾三个字,接下来不管冯希援怎么挽留,她坚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