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凭什么相信你？”
巡抚气得脸色铁青，却又发作不得。
“大人若是不放心，自可亲送民妇出城，民妇自当将开启之法连同钥匙双手奉上。”
巡抚思量片刻，冲屋外高声吩咐道：“来人！随张氏去菜市口收尸！”
我暗暗松口气，服身告辞。巡抚虚意将我扶起，低低在我耳边道：“你那年迈的父亲是在苏州开米店吧？”
我闻言一惊，咬牙忍下心中的愤懑，轻声应了声“是”，起身离去。
走出衙门，强烈的阳光直射双眼，我不觉身形一晃。刘申忙出手扶住我，担忧地道：“主子，你还好吧？”
“没事。”我深深吸气，稳住心神。
“你去再顾辆车，买具上好的棺木，顺便再买些粥带上，那张老夫人饿了这么些天，怕是也快撑不住了。我先随差大官去菜市口等你。”
刘申惊喜地望着我，颤着声问道：“那巡抚同意让我们去收尸了？”
我点点头，轻推开刘申的手，没有坐马车，径向菜门口去。平生第一次说谎，竟然就是这样的弥天大谎，而今面对街市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卸下所有的伪装，顿时觉得身心俱疲，无力自持，脚下的步子深深浅浅，感觉不到轻重。一众差人跟在身后，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吧！”
“好！”我应声强打起精神，加快脚步。
烈日之下，尸体腐烂更甚昨日，浓烈的腐臭味让人忍不住作呕。一行官差远远地站在一边，刘申还没有来，我也不由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广场中心的两个身影。烈日下的张老夫人仍跪坐在地上，身形略显伛偻，怀中抱着那具无头的尸身，蓬头垢面，双目前视，却看不到一丝神彩。
没有退路！我不得不迈开双腿，一步步走向广场中心。
脚下似有千均，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口中也感到莫名的干燥。努力咽下一口唾沫，我已经走到张老夫人身前。
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怀中尸体的血泽浸染在她的身上，干涸，暗淡成黑色。被斩下的头胪依在她的臂弯里，与身体相接，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一般。
“张老夫人……”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
没有回音，她完全没有听到我在叫他。
皱了一下眉头，我提高了声音。
“张老夫人——”
她的头轻微偏转了一下，望向我站的方向，昏暗的双眼毫无神彩。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我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小心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睛全无焦距！她是瞎子！
我倒吸一口气，呆立当场。
这是什么状况？
本来以为自己替张老爷收了尸，张老夫人也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她回复到正常人的生活，我就可以把那个小家伙交还给她，这样自己就可以毫牵挂地离开，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可是现在这个样子……
“谁？是谁在哪里？”
张老夫人声音沙哑，象只破瓦缸，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我是……红兰……”
“红兰……媳妇么？你不是回了娘家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张老夫人努力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红兰是谁，继而又转为疑惑，问道。
“我……我担心……所以回来了……”
我结结巴巴半天，终是没能说出实情。
天！我这是怎么了？我明明是想说我不是她的媳妇的，怎么话一出口竟成了这样？否认还来得及么？
张老夫人干枯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容，神情略带欣慰。
“是你父亲让你回来的么？他也算是有心了！其实你也不用在这里守着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你回去吧，代我转告你父亲，将华儿平安抚养长大便是红家对我们张家最大的恩情了，来世张家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于万一。”
“婆母……”
我怔在当场。这算什么？交待遗言么？已经无法再说出实情，心里并不怎么难过，可偏偏鼻子一酸，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收也收不住。
“嗒嗒”的马蹄声在身后由远及近，我回身望去，只见刘申赶着马车匆匆赶来，他身后紧跟着一辆马车拉着一具上好的棺木。
两驾马车稳稳地停在广场中心，刘申跳下车走过来，觉察到气氛有些怪异，不安地看了看仍坐在地上的张老夫人，又看看我，低声问我：“主子，没事吧？”
“我没事。”
摇摇头示意刘申放心，我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躬身去扶张老夫人。
“婆母，快别这么说。巡抚大人已经同意让我们收尸了。我们还是先将公公的遗体收敛入棺，让他能够入土为安。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巡抚大人同意我们收尸？怎么会……”
张老夫人闻言，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我。
“是的，我从娘家带了些银子来送给他，他同意让我们替公公收敛，只是我们也不能留在扬州了……”
我不知道说谎话会不会上瘾，但我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都不断地说谎，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说谎。我不知道这样的谎言，我还要说多久，还要编造多少这样漫不着边的谎话来欺骗别人。张家——父亲的至交，他们一家怕是被红家骗得最多的吧？想起来多么讽刺！不断欺骗着他们全家上下的，竟然就是被他们引为至交的那一家人，无论是有心还是被迫，总之都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实话。
张老夫人听了我的话，思索了一下，道：“不能留在扬州？那我们就回老家吧，反正这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老家？”
张家的老家是哪里？我以前并没有听父亲说起过。
“是呀，回镇江老家。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张老夫人脸上呈现出向往之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熟悉的家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