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婷五岁那年,她娘就去世了。
在羽婷的记忆里娘有一张很耐看的脸,如果她到街上走一走,就不难看出她有一副农村女人少见的好身材,楚腰纤细,玉貌花容。可是娘到街上走的时候很少。娘有病,常常靠着被子半躺在床头,吭吭地咳嗽,特别到了夜里咳得更厉害,羽婷记得有几回半夜被尿憋醒了,听到娘喉咙里咕噜噜地响着,断断续续地说还不如死了好受,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受。那时羽婷知道死不是件好事,就哇地哭了起来。娘就说,娘不死,娘要看着婷儿长大。可是娘并没看着羽婷长大,在羽婷才五岁时就死了。
那年刚入冬,娘就病得厉害,在医院里住了三四天,医生就让回家。出院那天医生摸着羽婷的头说你娘回家病就好了。爹用胶轮车推着娘,羽婷坐在另一边,羽婷四叔在前面拉车。走到半路就下起雪来了,雪下得很急,一会儿路上就白了。胶轮车在路上打滑,一下从路这边滑到那边。羽婷咯咯咯直笑。娘回家并没好起来,喘得更厉害,有时嘴唇憋得发青。一天下午,羽婷娘攥住羽婷的手直落泪,什么也说不出来。爹撵着羽婷去叫奶奶,奶奶慌慌地把羽婷领到四婶家里就走了。晚饭在四婶家里吃的,吃罢饭四婶也不让羽婷走,四婶说医生在给你娘看病,不能叫小孩子见。
第二天一早羽婷醒来就要回家,四婶还是不让回。羽婷拗脾气上来了,又跺脚又摔门。四婶抱住她眼里泪就滚出来了:“婷婷,你不愿你娘好吗?你愿你娘好就听婶儿的话。”四婶叫了二婶儿三婶儿家的两个姐姐和弟弟来陪她玩。羽婷听到街上一片哭声,就问:“谁家死了人?”非要去看,两个姐姐和弟弟道:“那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玩骑毛驴儿。”让她骑在背上满院子跑。一直到了吃晚饭时,婶儿才把羽婷抱到家里。几个叔都在羽婷家里,都沉着脸,爹眼睛肿着。娘没在家,爹伤感道:“上很远的地方看病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羽婷想娘想得厉害,撇嘴就哭,几个叔就抢着抱羽婷,你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
羽婷在四婶家里住了许多天,她天天问四婶娘快回来了吗?四婶每回都说快了。那些天大人都象过年似地对羽婷好,可是羽婷快活不起来,一想到娘她心里就憋得慌,她就坐在四婶家门口的石阶上不眨眼地看着村南桥头。过了桥就是通往镇上的公路,她确信有一天娘就突然在桥头出现。那种刻骨的思念和孤独在羽婷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深深植入她的心底。有一天三婶儿家的小弟和她闹翻了,小弟虎着脸说:“你娘早死了,你娘早埋到地里了。”小弟立即遭到了大人的喝斥,骂他是胡说。但羽婷隐隐地感到娘也许真是死了。她就总是露不出笑脸来,到了夜里常常在睡梦里哭醒。那梦里,娘不是被风刮走,就是被水冲走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她被爹接回家。晚上临睡前她又问:“娘啥时候回来。”爹小声说:“你想她干啥?她都狠心扔下咱不管了。”可是她不信:“爹,我想娘。”爹叹息一声懒洋洋地说:“你闭上眼别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想你娘的样子,你就能看到你娘。”她就听爹的话,闭上眼睛不说话。她就真看到娘了。娘在山坡上走。好象是秋天,黄草那么高,几乎漫过羽婷的头了。她喊着:“娘,娘。”拼命去追,可是娘象没听见一样越跑越快。最后终于追到了,娘一回头,羽婷看到娘面目狰狞,脸上只有几个黑窟窿。她吓得哇一声醒过来。爹也醒过来了,拉开灯说:“婷儿别怕,别怕,你和爹说梦见啥了?”羽婷把梦说了,爹哄着她说:“我只说你娘狠心,不让你想她,你不听。往后可别想她了。”羽婷点点头。爹把她搂到怀里,爹胸前没有娘和婶儿那样软软的两团儿,爹那里是坚硬的胸肌,搁得羽婷额头都有些疼。
自从那个梦后,羽婷真的就不再想娘了。没有娘只和爹在一块儿也一样快乐了。那时爹被选为村支书,几乎每晚都有事,不是在村办公室开会就是到什么人家里去处理纠纷。她常常在爹怀里睡着。回家的路上她就醒了,精神特别好,总是骑到爹的脖子上让爹扛着她。和爹躺到一个被窝里,她就去揪爹胳肢窝里的黑毛。爹就夸张地怪叫。闹够了,羽婷总是把额头紧紧贴在爹有些搁人的胸肌上睡去。爹开始让她一个人睡。没了爹那坚硬的胸肌,她觉得自己的额头无所适从。她就把枕头抱在怀里,把额头贴上去,可是枕头太软了。她眼皮直打架,却睡不着。她就钻到爹怀里,额头一贴到那坚硬的胸肌,就象有人施了催眠术一样甜甜地打起酣来。每天晚上她总要先在爹怀里睡着了,爹才悄悄把她挪到她的被窝里。
到了上三年级时,她开始自己一张床睡。自己蜷在那张小床上,感到整张床又大又空旷,她习惯地要把头贴到爹那坚硬的胸肌上,头一直探到了空荡荡的床边,才想起是她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她翻来复去睡不着,后来她把硬硬的课本抱到怀里,勾着头贴到书上,这才总算睡着了。从此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爹不再象从前一样逗她玩,也不再给她洗头,甚至她自己洗头时让爹递给她毛巾,爹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一天她象平时一样趴到爹的背上时,感到胸前一阵隐隐的疼痛。爹有些不耐烦地推开她说:“都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似的。”她有些委屈,撅着嘴悻悻地躲到一边去。
胸脯上的隐痛没有消失,那痛象和人捉迷藏,突然就隐隐地疼一下,等她仔细去感觉时,却又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到了晚上临睡前又隐隐地疼了一下,她把手放到胸前,惊讶地发觉她的胸脯上长了一个硬硬的疙瘩。她惊得险些叫出声来。是从什么时候长起来的,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它已经长得有一个小鸡蛋那样大。同时她发觉另一边也同样有一个这样硬硬的疙瘩,用手按按同样会感到隐隐的的疼痛。她终于憋不住叫了一声爹。爹没应,她又喊了一声爹。爹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问道:“咋了?”她担惊受怕地说:“爹,我胸膛上长了个疙瘩。”说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爹吓了一跳,慌地跳下床来,伸手到她胸前摸。爹的手上全是茧,摩得她的胸脯上一阵疼。爹的手象触电一样一下抽了出来,回到他的床上,淡淡地说:“没事的。睡觉吧。”爹漠不关心的语气让羽婷很伤心。
第二天羽婷班上一个男同学的娘住院了,听说是胸脯上出了毛病,里面有块硬疙瘩,要动手术,把整个乳房割了去,要不就连命也保不住。羽婷似乎都要吓掉了魂,也不能专心听课,瞪着黑板眼里全是泪。她特别想娘,要是娘活着,她就不会这么孤单。放学她去了四婶家。她有六个叔,她最亲的还是四叔四婶。四叔在四十里的一个粮所里上班,十几天还不回家一趟。婶儿常叫羽婷去和她一块儿住,对她特别亲。她走进四婶家里时,四婶正要吃饭。她进门就哭,四婶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把手伸进羽婷怀里摸了摸,噗哧一声笑了:“你真是个傻闺女,哪里是什么病,你是成大姑娘了。”婶儿接着道:“说女人为啥是女人,不就是胸前这两砣儿不和男人家一样吗?”羽婷还不放心,就说在学校里听到的事。婶儿笑道:“那是两码事。听婶儿的话,傻闺女,往后这种事别再找你爹了。再有啥说不出口的事,就来找婶儿。”羽婷才知道这原来是属于女人的一件说不出口的事。羽婷真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回了家见爹也不再毛毛失失的,见爹的褂子胳肢窝绽了线,就穿了针线说:“爹,脱下褂子我给你缝缝吧。”
升上初中那年夏天,一天早晨起床时,她惊讶地看到床单上有一片血迹,如一枚秋后的杜梨叶。她去了屋角的小茅厕,褪下裤子看到内裤上也沾着干涸的血迹。血是哪儿来的?她仔细寻找没有发现会出血的伤口。她记得昨天上体育跳木马时,感到两腿间疼了一下,拿纸一沾,果然就有一朵让她心惊胆战的花朵。她去四婶家里,四婶已经早早上坡里拔草去了。她连忙往地里跑,一路上她感到下身粘粘的,她勉强着挨到地里,四婶一看,噗哧一声道:“你这傻闺女,这不是‘那个’来了吗?”羽婷问道:“‘那个’是啥?”四婶抚摸她的头说:“你是又长大了。女人长大了就要来那个的。往后一个月就来一回。快回家,婶儿教你咋应对。” 回到家,她的裤子已经沾湿了一大片。四婶一面教她,一面给她说些注意事项:“来了那个时,不能喝凉水,不能太累了,不能生气。”那么多的不能。羽婷说:“这么麻烦。”四婶一脸认真地说:“嗯!女人就比男人麻烦。”羽婷问婶儿说:“男人不来那个吗?”婶儿笑道:“男人从哪儿来?男人想来也没个地方嘛。”
三天后一切恢复了平静,羽婷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麻烦事。突然有一天正在上课时,她感到下身湿粘粘的,她听不下课去,坐在位子上一动不敢动。下了课她站起来时,看到凳子上有淡红的痕迹。那不用问,那个一定从她的裤子上浸出来了。她提上书包,挡在身后,出了校门飞一样向家跑。回家换了衣服,按婶儿教的垫了纸。她把一叠纸放进书包里,可是回到学校却不敢去厕所里换。纸浸透了,内衣也沾湿了。纸和内衣就变得硬梆梆的,一走路,就磨得腿疼。那时她真是傻透了,她一直不敢去厕所里换纸,要跑三里多路回家换,腿都磨得不敢碰了。每月的三五天都是一场刑罚。
初二那年冬天,她开始咳嗽得厉害。到中学有三里路,她刚走出家门爬上村南的陡坡,就咳得喘不上气来。赶到学校还要上早操,对她那简直是受罪,可是她不肯对老师说,跑一阵就下去咳。有时让检查的看见了,要罚,一罚就是两圈。过了冬就强了点,可一到秋后,就又开始咳。有一天她就收拾书包回了家说:“爹,这学我上不了。”爹考虑了片刻道:“不上就算了吧。”也没再说别的。那年冬天她咳得很厉害,有时憋得眼前发黑,头里嗡嗡直响。爹找医生来,给她打一针,就好了些。过些天又犯了,再打一针。医生说这个治法可不行,集中打十几天抗菌素,就能除根。可是爹正在攒钱要给羽婷娶个后娘,哪有钱集中治疗?
后娘家很远,到家里来相亲那天就在羽婷家里住了一宿。羽婷被四婶叫去了。第二天在四婶家里吃过早饭回家,后娘已经走了,羽婷去收起爹床上的新床单时,发现了几根长头发。显然是后娘的。羽婷想起亲娘来,那时爹对娘很好,娘咳得厉害时,他就整夜地不睡。如今他也这样对待这个突然象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她替娘觉得委屈,觉得娘好象被骗了,爹当初的那些好都是假的。还有爹那坚硬的胸肌,小时候她总是额头贴在那里才能睡着,如今那个女人是不是也这样贴在爹的胸上?羽婷胡乱想着,泪就涌出来了。爹生气道:“算了算了,和她算了不就行,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哭。”
可是爹不过说说罢了,年前就结了婚。羽婷回到家里觉得有种走亲戚的感觉,后娘着意的讨好她,反倒更让她觉得生份。后娘还带来了个男孩,后娘对他也打也骂,可是那一举手一投足里,让她感觉得出亲娘和后娘的不同来。她觉得爹的心思是全放到后娘和弟弟身上了。她更加亲近四婶,觉得四婶家里更有家的感觉。那时四叔正在想法给她安排工作。她用商量的口气道:“婶儿你看俺身体这么差怎么工作啊。”四婶正在拉鞋底,听她这么说,就愣了一会儿。羽婷催道:“婶儿!”四婶回过神儿来,拿针挑了挑挂在额头前的头发说:“还能天天就这样?再说干不了重的还能干不了轻的?参加了工作能挣钱了,自己先把病治好。往后你甭想指望你爹了。你弟弟上学,将来找媳妇,够蹬达的。”
开春的一天,村里来了个卖碗的,说大寺村有个女人神附体,用香灰治病,很神的。羽婷就仔细打听了路线,跑到镇上坐车去了县城,再从县城搭车去大寺。羽婷赶到时有四个女人正那里等着。那个神附体的女人说:“这个闺女路远,我先给她看吧。”女人的眉眼很象羽婷亲娘,所以跪下去她就哭了。女人双目紧闭说:“这闺女命苦,打小没了亲娘。”然后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道,“放心吧闺女,肺没事,气管也没事,参加了工作,就都会好的。”也没收羽婷的钱,说你快走吧,快一点还能赶上回家的车。
羽婷赶回村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直接去了四婶家。四婶见她回来,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菩萨保佑!你总算回来了!婷儿你去哪了,一家人都找你,急死了。”见羽婷不作声,四婶道:“你吃饭吧,我去和你爹说一声儿。”正说着,爹过来了,羽婷刚要说爹人家说我参加了工作病就好的。可是话还没出口,爹就怒冲冲地对她吼道:“你出门连个屁也不放。”说罢回身就走。羽婷眼里泪就涌出来了。四婶冲着爹的背说:“她是去看病,你们可倒热乎乎地过日子,谁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