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儿回到厂子,并没有接着上班,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痛欲裂,胸膛里仿佛烧着一炉火。宿舍里没人,她把衣服扒光了,就连胸罩也不戴,还是燥热难挨。等她清醒一点后,才知道已经迷迷糊糊地躺了两天两夜。内蒙的兰子对她说表哥来看过她两三次了。
蓓儿想见见表哥,就起了床去南楼男职工公寓。走出公寓,外面太阳耀得眼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象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一根鸡毛,或者是一张苍白的纸;又如一块儿冰,正被太阳晒得一点点融化了,一点点被脚下的水泥板吸干了。走过传达室窗口,她的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前她曾经每天到这里来等着我那与众不同的大信封,她曾经一看这个窗口就感到亲切和欢乐。她出门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就只好回到宿舍。她从包里和枕下翻出我的信,狠了几次心,终于没有撕掉。表哥三点多下了班,他见蓓儿已经起来了,道:“你起来了?你这两天可真吓人叨叨的,一直昏迷不醒。”蓓儿道:“我感冒了,从前还从来没这么厉害过。”表哥道:“你觉得好些了?”蓓儿道:“好些了。”表哥就没话说了,有些不自然起来。
到了晚上躺下,蓓儿开始一点点梳理让她头晕目眩的记忆。她恨羽婷,也因此恨我,但对我的恨脆如春冰,只要想起我的一点好来,就足以把这恨融解得无影无踪,而且我给她的所有记忆都是让她心软,心暧。她试图回忆我当着羽婷的面对她说:蓓儿,我从前真的喜欢你,可是,现在我更喜欢的是羽婷。她想用这话来培养对我的恨,可是想来想去她还是从我的话里听出无柰,甚至听出截然相反的意思来。然后开始一遍遍回忆起我的种种可亲来,心口就一阵阵地疼。这样折腾了一夜,根本无法睡着。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只好到处去买安眠药。
一个多月后,她才不再依赖那白色的药片。但那时,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曾经天真地固执地想怀上我的孩子,哪怕一辈子不结婚只要有他的孩子一切都没什么。多么可笑的想法啊。如今正在她肚子里成长的小生命带给她的只有忧愁。有好几个晚上她下决心明天一个人去医院,可是第二天又不敢去了。她听说做手术就是把孩子硬硬割下来,疼得很,做罢手术连路都不能走。还有更可怕的,她村里有个女孩子做手术大出血,差一点连命也搭上。一想到这些,她就不敢一个人迈进医院大门。
这样拖了近一个星期,她就给我打了电话。她幽幽地道:“你能来吗?”我听出是蓓儿,问:“有要紧的事吗?”我那平淡的语气让蓓儿心里发凉。她气息微弱地道:“也没什么事。”我道:“这几天实在走不开,过些天行吗?”蓓儿就挂了电话。蓓儿想:自己受了那么大的伤害,都一个多月了,我连一封信也不给她。人善人欺,马善人骑。我要是象羽婷那样的泼妇,她还能对我这样吗?好啊,你总不能怪我太不体谅人,有了孩子正好,我看你怎么处理。要是好说好劝的对我,我就做手术,要是还这样,我就干脆把孩子生下来。到时看你怎么办。
蓓儿这样发着恨,可是过了一天,又想就凭他在电话里语调平淡就这么去想他么?他身边也许有别的什么人。从前接电话,他不也是一副平淡语气吗?自己还问过他一次,他说你真是个小傻瓜,人家竖着耳朵在听我和一个女孩子通电话,我故意装平淡还怕装不象呢,你还要让我多么亲热?如今他也许正被芬兰羽婷为难着,也许连饭也吃不下去。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真的被他爱过,别人为难他,我总不能再为难他啊。这样一想,蓓儿倒替我难过起来,只想回头再给他打电话,让他好好吃饭。
第二天,蓓儿自己去了医院。她把手术通知递给手术室的大夫,大夫让她先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等。长椅上坐着一个孕妇,大概是来做例行的检查,她一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抚摸,一脸幸福。蓓儿那么凄凄慌慌的神情,又是一个人来,怕让人一眼看出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术,就离开手术室门口,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做出等人的样子。门一开,一个女孩子扶着门走出来。一个小男孩不知一下从哪里冒出来,过去搀着她走出来。女孩子一脸泪,整个身子软在男孩身上。蓓儿想自己一个人如何能走得了?正要打退堂鼓,护士叫到了她的名字,只有硬着头皮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用布缦隔成三个小房间,左右两面都有人影晃动,右面大概也是个小女孩,发出轻声的啜泣。手术室里唯一的设备是张床,床两边各支起一块儿铁槽来。医生粗眉大眼,象个男的。他说脱了裤子。一听声音果然是个男的。蓓儿脸一下红了,医生说麻利一点,外面还有人等着。蓓儿脱得只盛下内衣了,不好意思脱光,就想那样爬上床去。医生不容置疑地说脱光,这样怎么手术?蓓儿背过身去,脱下内衣,光溜溜地爬上床去。床面是塑料的,冰凉冰凉的。她打个寒战,缩着身子,并着腿,不好意思让那男医生看见她。但显然这是徒劳。医生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把腿架起来。蓓儿还在疑惑,旁边的女护士把蓓儿的两条腿架到床两边的的槽里去。医生就拿着器械站到她的两腿间去做手术。蓓儿把脸扭到一边,冰凉的铁器探进她的身体里,然后不顾她的疼通一直钻进她的肚子里。那只铁器咬着她的肚子,她强忍着泪,两手紧紧抓住床沿儿。
手术时间并不长,医生说躺一会儿就可以走了。蓓儿躺了一会儿,要自己爬起来,肚子一阵钻心的疼。那个女护士扶她起来,道:“你自己来的?”蓓儿点点头。护士把她送到门口,说在外面歇一会儿再走。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已经坐着两个人,再说门外人来人往,蓓儿也不想在那里坐。就抚着墙一步一挨地向东走,走到脑科门外在那张长椅上坐下来。肚子疼得厉害,浑身感到冷飕飕的,胸前早就让泪打湿了。蓓儿坐了出租回厂,到了宿舍门口正遇上表哥。
见蓓儿脸色不好,表哥问:“蓓儿,你怎么了?”
蓓儿道:“我不舒服。”于是躺到床上,什么话也不想说。
表哥道:“蓓儿你没事吧?你还没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蓓儿道:“我想喝点红糖,你给我买一包去吧。”
表哥很快买了回来,给蓓儿冲上红糖水,蓓儿接过了却连端的力气都没有。表哥就站在床边端给蓓儿喝。蓓儿喝了几口,感到肚子里暖暖的好受多了。她弄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心里一冲动,就把表哥的手攥住了,也许那时她是把表哥当成了我?表哥放下杯子,把蓓儿抱到怀里,蓓儿热泪滚滚,把表哥的褂子弄湿了一大片。表哥走后她有点后悔,觉得对不住我。
她想见到我,她想当面问问我,我是真的喜欢过她,还是一直在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