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羽婷总算平静下来,我跪在床上给她揉总是酸痛的腰。这时门“咔巴”一声,有人进来了,向卧室看了一眼,惊讶地哎了一声,立刻去了客厅。我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知道进来的人是蓓儿。我的心一下缩起来,那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羽婷问:“来的是不是蓓儿?”不等我回答就去了客厅,道:“你是不是蓓儿妹妹?”蓓儿没说话,羽婷道:“怎么不说话?你和章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不说就是默许。”羽婷到卧室来,对还躺在床上没动的我,道:“你还躺在这里干什么,多不礼貌,你的小情妇来了,别因为我在面前就装冷冰冰的样子。”我厌烦地道:“你别胡说八道。”羽婷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就象看小丑的表演或者大人面对撒谎的孩子。我讨厌这种目光,这种目光总是使我想起姚主任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就象受了污辱,心一下偏向蓓儿,同时也不再慌乱。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问:“蓓儿,你坐的几点的车来的?”此时,我希望蓓儿能装出一副显示两人距离的客气来。但蓓儿一定是伤心透了,气迷糊了,对我的话不理不睬。羽婷道:“别演戏了,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不理羽婷,站起身道:“蓓儿,你还没吃饭吧,我做饭去。”羽婷立即拦住我,道:“那怎么行?我去做,有情人好不容易见一面,多亲热亲热,别浪费了宝贵时间。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我就随她去。我低声对蓓儿说话,希望她能理解我的用心,与我合作让羽婷确信我们之间没什么事。但蓓儿一直歪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我想把她抱到怀里,我相信那样她的愤怒和悲伤很快就会融化。但我不敢,厨房里羽婷故意弄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是一种最严厉的警告。
羽婷炒好了菜,端到客厅里,挑衅地多礼,道:“蓓儿妹妹,我脑子笨,菜也炒不好,你多原谅。请吃饭。”蓓儿不吃,羽婷把馒头示威似的举到蓓儿嘴边道:“你吃不吃?”蓓儿小声道:“俺不吃。”我尝了一口,马上吐出来,菜比盐还要咸。蓓儿道:“我走了。”羽婷故意和颜悦色地道:“好妹妹你不能走,我不能坏了你们的好事,我走吧。”我低着声音道:“蓓儿,你去招待所住吧。”我又对羽婷道:“你就是不来,她也住招待所的。”羽婷嗤一声,道:“哄鬼去吧!”蓓儿收拾了出门,我要去送,羽婷横挡在我面前道:“你敢!”我到卧室里坐下,不想看到羽婷醉了酒似的样子。她一手提着刀,一手端着水靠在门口道:“我看谁敢出去。”我轻轻一笑道:“你请我也不出去。”她面色冷冷地道:“你没那个狗胆。”说完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瞪着我道:“叫她那么走了太便宜了她。”说着就咚咚下楼走了。她一定是去招待所找蓓儿了,我也连忙跟出去。羽婷走得很快,我走下楼梯时早没了人影。我走到第三幢楼角时,看到蓓儿趴在墙上哭。我伤心欲绝,对她道:“蓓儿,我以后给你解释,不要哭了,是我对不住你。为了我你忍忍吧。走,去招待所早点休息。”
乔页儿捂住脸哭着点点头。可送蓓儿向北走了不多远,就看到羽婷冲冲迎面走来了,她推开我揪住蓓儿道:“你这个烂妮子,还耍我,让我跑了一趟,你们还是商量好了躲在这里。有家干嘛去住招待所?回去,回去!”蓓儿显然是受了惊吓,小声道:“俺不回去。”羽婷道:“还由得你了?”间说就抓住蓓儿的头发向回推。我站在一边央求道:“蓓儿回去吧。”蓓儿受不了羽婷拽她的头发,呻吟道:“你放开我,我自己走。”羽婷冷笑道:“别,你看这样显得咱姊妹俩多亲热。”我举手无措,于是道:“蓓儿我拿着你的包吧。”蓓儿递给我。羽婷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道:“你敢拿!你给我扔了。”此时我也没办法,那幢楼上就住着我们办公室的好几个人,我怕她吵,就把包还给蓓儿。蓓儿没接住,弯腰去拣时就被拖倒在地。羽婷拖着蓓儿的头发走出很远。蓓儿压抑着发出小声呻吟。我攥紧了拳头,恨不能狠狠击在羽婷的脸上。但我始终没敢动手。
我先进了门,找到厨房的刀想藏起来,但没找到地方,就握在手里。羽婷攥着蓓儿的头发,把她按到床上狠狠地道:“你说老实话,和章子有没有那事?”蓓儿没吱声。羽婷扯起蓓儿的头来,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道:“有没有?!”蓓儿镇定自若地道:“有。”我赶忙道:“蓓儿,你可不能胡说。”羽婷假腥腥地道:“蓓儿妹妹你别怕他,他欺负咱,咱就去告他。”蓓儿小声道:“要告你去告,我没什么可告的。我们什么事也没有。”羽婷狠抓了一下蓓儿的头发道:“呸!刚才你明明白白说有那事儿,怎么忽然又说没有了?”蓓儿哭泣着道:“没有就是没有。”羽婷开始蛮骂蓓儿,骂得不堪入耳,骂一句就扇蓓儿一巴掌。我见状,气不从一出,把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剁在床屉沿儿上。羽婷冷笑一声,把头伸给我道:“这算什么事?有胆子你砍在我的头上。”
羽婷折腾够了,松开手放声大哭一阵子,后来就趴在床上象是睡着了。我苦着脸,很无奈地道:“蓓儿,你去沙发上睡吧,明天还要回去上班。”我想去陪陪蓓儿,可我知道此时其实羽婷并没有睡着。那时我对羽婷恨之入骨。但我忍峻着也不敢流露出来,只好轻声地劝她快睡觉,我佯装关怀地道:“羽婷你的身体不行。不行,你知道不知道?不能生气,不能太劳累。”听了这句话她终于慢慢躺卧下来。
我睡不着,又听到蓓儿在沙发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会儿听到玻璃杯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跑到客厅里,拉着灯,眼前的蓓儿已经歪在沙发上,手腕儿上全是鲜红的血。我控制不住,扑过去哭喊:“蓓儿你真傻你真傻!”我握住她的手腕儿,上面被玻璃划出几道血口,庆幸的是伤口并不深。羽婷披着发也出来,看看面无血色的蓓儿冷笑道:“死不了人的。呵,这真是可笑。是不是从电视里学了来的?你若寻死,我告诉你办法,这个哪里管用,你得用刀片割腕儿才行。我可没闲空儿看你们在这些游戏,我要睡觉去了。”看着羽婷嚣张的背影,我痛苦地道:“蓓儿答应我,为了我,你也别做傻事,你答应我。”蓓儿低声道:“你去睡吧,我没事,她盼着我死,我偏不死。”于是我便放下心来,回到卧室,羽婷怒目圆瞪,抬手狠狠抽了我一巴掌。我咬咬牙,躺下道:“我不想多说话,记住,你的身体不行。”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蓓儿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声音弄醒的。我急忙走出卧室,她低着头低声道:“我走了,你若想我就过些天去看我。”我点点头,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蓓儿,你吃了饭再走吧。”送走蓓儿我走回卧室,羽婷已经醒过来,眼皮儿肿得厉害。我叹口气道:“你真是何必,你生那么大的气对你有什么好处?人一辈子最不上算的是生不该生的气。”我开始给她熬药,又问她想吃什么饭,按她的意思出去买了油条和豆腐脑儿。回去时她睁开眼道:“你过来。”我戒备地坐到床边儿上。只见她把脸贴到我背上道:“你生我的气了么?我是怎么了,我从来没对人这样过,我怎么对人这么狠。”我心里惊诧,怀着感激转回身抱住她道:“别想这个,先吃了饭。”她把脸埋在我怀里,流着泪道:“你说不生气了我才吃饭。”我点点头。
一旦她的脸上没了那种不可理喻的狂怒,一旦她恢复了昔日的温柔,我悲哀地发觉,自己根本无法从心上拂去她的影子,与她一生相守的渴望又那么熊熊地燃烧起来。吃过饭羽婷先骑自行车走了,我坐班车去办公室。
刚打开办公室的门,电话就响起来。接起来是羽婷,说她爸刚给打了电话,让她回家一趟,家里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毕竟放心不下,星期六吃过早饭就去办公室等羽婷的电话。但一直没有回音。羽婷刚刚做了手术,又闹了这一场,不知身体如何,再说早晚这事她家里要知道的,不如主动些吧。就买了羽婷喜欢吃的香蕉骑车去了。打听着走进羽婷的家时,羽婷的两个叔几个婶子都在,正吃饭。羽婷看到我并没有多么惊讶。她道:“你坐下吧,咱俩的事家里都知道了。” 原来星期五芬兰回到学校,正巧她大姐去看她,听芬兰说我和羽婷要走,人慌无智,就骑自行车去了羽婷的村头,给羽婷家里捎了口信,让赶快去找羽婷,要不就出人命了。羽婷一家慌了,找了辆吉普车到羽婷单位一问,说好几天不在单位,找姚主任打听我的家,姚主任家里一晚上没人。羽婷爸预感到女儿要出事,不死即伤,觉得对不住死去的妻,要跳楼,让人死活拽住了。昨天一家人正商量四处里找呢,幸亏羽婷回去了。
我以为,和羽婷有了那事,一家人一定要逼我娶羽婷的,没想到羽婷的四叔道:“你们的事,一句话,不行。我们都是有脸面的人,绝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想想,你都有孩子了,你怎么这么狠心?”羽婷的小叔脾气孬,要揍我,羽婷哭叫着护住了。一家人连训带劝,最后让我走,从此和羽婷不得再有联系。她四叔道:“你别心高妄想,羽婷不好意思说,我明白告诉你,羽婷不愿意。”羽婷只做眼色让我别信。我走时,羽婷非要和我一块儿走。一家人都不让。我走到大门口时,一只茶杯飞出来摔得粉碎,同时屋里唏里哗啦响起来,还有羽婷声嘶力竭的哭喊。只听得羽婷后娘道:“她就这脾气,让她跟着走吧。”羽婷追出来,坐上我的摩托车,道:“快走!”
路上我暗恨芬兰把事情弄坏了。羽婷道:“你没了工作就没了吧,我有工作,再不好也有个宿舍,你在城里找点事做。”我见她真不怕我没了工作,也就豁然开朗。两人叽叽喳喳想到了许多谋生的手段。比如先买个小嘉陵车贩青菜了,开个小书摊了,办个汽车清洗站了,全城还真没有一个呢。这样一讨论,对未来的自由生活都有些向往了。
我们直接回我家里。我在心理上几乎把羽婷作了妻子,芬兰倒有些客人的滋味了。我嘻皮笑脸地道:“多亏你大姐捎了个话,弄得这么热闹,才让我下了决心抛了那份中听不中用的工作。”芬兰听了我们的打算,无可奈何地道:“我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等你回心转意的。我也够了,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就离吧。一到凌凌过了周岁就协议离婚。我问过了,小孩子不满周岁不能离婚的。”
星期天因为事先有同学约好,我喝酒去了。那几个同学都是在行政上干的,还没有作官,已经官僚气十足。我想,过不了几天,我就是一个私营经济者呢。这一帮人都要看不起我了。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我也看不起你们呢。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在上级面前阿狗阿猫的一幅温顺相,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面前呢又神圣不可冒犯,这两重人格的一群,有什么值得指手划脚的?
下午回家,羽婷说中午姚主任去过了,让我晚上无论如何去一趟。我想反正自己也不打算干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吃了饭就去。到了路上给羽婷打了电话,羽婷道:“我也去。看看这个姚主任要把你怎么样!”
到了姚主任家里,也许姚主任看到我那幅与平日迥异的神情,一下意识到了我原来也有执拗的一面。他连忙收起了准备劈头盖脸训一顿的计划,以少有的耐心劝我们。无非是道德上说不过去,会众叛亲离了,再就是市政府办公室是个特殊的部门,一闹开,绝对没法在这里干下去的。我心里冷笑,心说,都市场经济了,给市长写材料也不比卖青菜的高贵到哪里。羽婷很能找到头说话,软中带硬的,常让姚主任无话可说。姚主任道:“你爸昨天晚上来过了,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羽婷冷笑道:“我求之不得,他本来眼里就没了我这个女儿,正好一心一意为他的宝贝儿子谋利益吧。”姚主任一看羽婷不是好唬的女孩子,就放下了他那居高临下的架式,道:“当时我也说你爸爸一顿,我说这事你别管,让他俩好好想想。我也不多说了,你们慎重考虑一下,一周后给我答复。”
我和羽婷一道回了我的家。羽婷睡沙发,我坐在她身边,讨论今后的计划,一直到深夜才睡。
星期一早上,我的意思是交辞职报告算了,那样更利索。羽婷对我道:“你先别急,我今天回单位后和我的同学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先跟他们合合伙。我晚上再来。”
我一天没上班,中午睡了一觉,下午看看电视,想到以后就要过这种自由的日子,兴奋得有些坐不住。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么一逼,没了工作,没了依赖,商海弄潮,也许几年后我会成为不大不小的款爷。那时,我就再给芬兰些钱,给凌凌存上一大笔,给大哥的孩子动手术,给二哥的养女买份儿童未来幸福保险,她将来上大学就不用愁……我想把心里的激动告诉羽婷,让她知道我失去工作真是一丝一毫的惋惜也没有。可是,一直到吃晚饭时她也没下来。
吃过晚饭后就出去等羽婷,等了很长时间也没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