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画上乃是一个中年文士,身穿青衣,头戴纶巾,神情怡然自得,一分狂傲,九分温和,依石而坐,微微侧身。身旁是一片玲珑山石。
谢尚观画良久,激动难当:“长康兄真神笔也!”
谢安亦深深叹息:“如此逼真,仿佛伯父当年,让人怀想啊。长康兄如何画出?”
顾恺之得意非凡,提笔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曰:“盖得其神也!我听言想容,积暗成明,往往不差。王恬善记棋,我善记画。”
说到这里,顾恺之对王羲之道:“一切皆画,如能记起,便可画出。一意万通,物化为我,此之谓‘神绘’也。”
王羲之沉思点头。
谢安曰:“老子云:‘万物旁作’。我们都是被画出来的。”
顾恺之大笑,指谢安道:“这人悟了!”
王羲之问:“为何把谢伯父画在山石之中?”
顾恺之搁笔微笑:“过去人们常把谢老先生与庾亮相比,谢老先生说:‘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老宜置丘壑中啊,他本是山林之士。”
王羲之点头:“然也。”
谢安暗思:“伯父确是山林之士,为官不如归隐。”想起谢鲲当日被王敦挟持受虐,谢安心中隐隐作痛。
谢尚泣曰:“长康兄真是我父亲的知音……”
到底是放达之士,谢尚未久泣,即转哀为喜:“有了此画,我可以日亲慈颜矣。长康兄在上,请受我一拜。”
顾恺之急忙阻止。谢尚执意要拜,顾恺之执意不肯。
谢安劝曰:“此为人伦之大要也,长康兄受之何妨。”
王羲之也道:“礼不可废,长康不要拒绝。”
顾恺之只得硬着头皮受了谢尚这一拜,拜完时额头上竟已是大汗淋漓,口中大叫道:“腐儒酸礼,折煞我也!”
王谢三人见他如此难受,比作画还受累,无不失笑,乃知此子绝非礼俗之士,正是我辈性情中人,可以深交。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待画已干,谢尚亲自卷起,用锦绸包好送去装裱,叮属谢安:“烦弟为我好好招待二位贤兄。”
谢安笑道:“好,你去吧。”
谢尚又向王顾二人连连作揖,携了家人,出门登车而去。
王羲之与谢安见他的身影仿佛谢鲲当年,皆叹息。
后院隐隐传来轻盈的笛声,似春午小蜂萦绕于花间树下,非常轻快优雅。
谢安笑道:“这是阿兄的爱妾宋姑娘在吹笛。”
顾恺之问:“这位宋姑娘可就是当年绿珠夫人的弟子?”
“正是。”
顾恺之似乎颇为向往。
谢安不想提起当初王敦把宋送给谢尚这段旧事,引二人复入厅中品茶。
茶水微温,入唇即化。
香浓香淡,皆在鼻间。
三人对坐清谈,甚是怡然。
谢安问:“听说长康兄画人像喜欢好几年都不点上眼睛,这是为何?”
顾恺之道:“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这个,这里。“阿堵”是魏晋时人喜欢用的口语。此处指眼睛。)
王羲之击掌道:“好一个‘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刚才我观长康兄作画,正是以‘神’谴笔。”
顾恺之点头道:“我作画确实力求‘神似’,极力描绘其‘神彩’,重‘神韵’而思‘神化’,所以……”
谢安接着道:“所以嘛,屡屡如有‘神助’。”
三人大笑。
谢安又道:“长康作画重‘神’,逸少作书重‘意’,你们倒真是师兄弟。”
王羲之却道:“‘意’非‘神’也。”
顾恺之也道:“‘神’非‘意’也。”
谢安问:“何解?”
顾恺之道:“譬如为道,老子龙也,当为‘神’;庄子蝶也,当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