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此时正是炙手可热,哪把殷浩与王谢家族放在眼里,当下大笑道:
“吾本武王,誓当伐殷!”
殷浩变色。
王急视之,殷浩遂隐忍不发。
王恬依然在下棋,身形静定如山,仿佛王导当年。
桓温当下又戏弄王恬道:“听说二公子棋道高深,不知可会下残棋?”
竟“呵呵”一笑,高高在上马鞭一拂,把满盘的棋子搅得星飞云溅,四处散落。
诸人甚怒。
王看不过去了,微怒道:“大将军休得如此,不可对丞相之后无礼。”
“丞相?”桓温暴笑:“哪国丞相?”
王羲之闻之大怒,霍然站起抗声道:“中国之丞相也!”
声如洪钟,开合四野。
山鸟振翼,江鱼飘飞。
桓温见此颇为吃惊,到底软了下来,讪讪笑道:“原来是中国丞相……”
这时王恬一门心思在棋上,不与桓温计较,见棋乱了,又重新捡起来一一照原样摆好,分毫不差。仿佛眼前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当下棋累了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
顾恺之忍不住赞道:“二公子过目不忘,恐怕已有千百部棋谱烂熟于胸了吧?”
忽又自己纠正道:“非干棋谱,此心即为棋也。”
桓温马鞭一转,笑指顾恺之道:“这位黑先生又是谁?”
顾恺之大声道:“在下顾恺之,面虽黑,不如墨子,亦不如道安。”
众人失笑,气氛大大地缓和了下来。
“原来是顾先生,失敬失敬。”
桓温自恃也是名士,当下故作潇洒,向诸子挥挥手复引众离去。走时向谢安一笑:
“安石好胆量也。”
谢安不答话,侧身眺望山外落日,身影如画。
顾恺之笑曰:“安石彩衣如女郎。”
林鸟归山,诸子渐渐散去。
王恬与殷浩一直下到月出东山,始携手回城。
过了几天,王羲之与谢安去看顾恺之为谢尚作画。
这次顾恺之画的乃是谢鲲。盖因谢尚思念其父,故倩顾氏绘之。
诸友略品佳茗,谢尚引顾恺之、王羲之、谢安三人至书房。
书房甚阔,书案宽大如石岩。
平如砥,滑如水。
桌面清洁而平整,文房四宝备矣。
四人轻轻入屋,纤尘不飞。
顾恺之迳直走到桌前,凝视画纸。
纸如雪。
顾恺之的炯炯目光亦如雪落纸上。
一片一片,飘飘洒洒,微渺无痕。
王羲之与谢安见顾恺之如此气象,心中大悦。
待雪飞尽,顾恺之向谢尚道:“请述君父之尊容。”
谢尚此时眼角已湿,当下含泪道:“吾父生逢乱世,多忧患也,面上常有戚戚之容……”
顾恺之点头:“请细述之。”
谢尚仰头望着屋顶天窗,追忆父亲的容颜,口中缓缓道:
“父亲很高……父亲很白……左边额头上有一颗豆大青痣……他喜欢戴纶巾,白色的那种……鼻子也很高,嘴唇不太厚……眼睛不是很大,眼角有微许皱纹……父亲笑的时候喜欢摸摸他的下巴……他不常蓄须,颇为清瘦……说话很慢……别人说话他总是听得很仔细……父亲很喜欢我们,每次碰见他,他都总像是在找我们……”
谢安补充道:“伯父年轻时风度很好……”
谢尚笑了:“岂只年轻时!”
顾恺之与王羲之相视而笑:“喏,我知矣。请拿笔来——”
谢尚急忙捧笔上前。
顾恺之忽又沉静下来,凝神静坐似棋手。似棋盘。似棋子。
久之,轻舒长臂,拈笔挥毫,“刷刷刷”、“丝丝丝”、“忽忽忽”,走笔如龙蛇,信手描画,随意涂抹,笔墨如飞,牵连不断,不觉画成矣!
王羲之见此会心微笑,二谢甚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