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复旦有一位姓刘的朋友来玩,一见面我便问他道:
“你们复旦有没有一位叫卢燕燕的女同学?”
“大概有的,”他回答,“不过我不大清楚是怎样一个人,记得有的同学指给我看过,可是记不起来了。”
“今天你怎样有时间出来的哩?”我又掉了话的方向。
“我们学校开运动会,放假。”
这样随便的谈着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便是晚上的时候了。
吃过了饭,他因为怕“剥猪猡”,决定今天不回学校之后,他便说要去看一位朋友,是他的同乡,并且要我送他到女生宿舍去,一道去一道回。
女生宿舍这个地方,我是不大有机会到的,我不大清楚会客的程序,对于陪他去的差事,我先是谦辞,后来因为他的坚持,我便答应了同去。
我们跑了出来,外面的天空是暗暗的,遥遥的只看得见三大公司的灯光,划破了远空的暗幕,叫人看了只想到汽车和女人的繁华景色,却听不出喧闹的市声了。
走近女生宿舍,带着西风尾子的北风,有点乏人肌骨,门前非常冷落,电灯射出惨白的光亮,更显得景色凄凉。
我们在楼下面站了一会,看不见一个人,也喊不应娘姨。
“怎样呢?”
“回去吧。”
这样便算结束了第一次的访问。
“有这样困难的事情!在暨南,在复旦,都可以直接跑了进去。”这一位朋友有点慨然地说。
“有的时候,”我说,“是很容易的。要里面跑得熟了,直接往里面钻就是的,记得我上次带一位朋友去会此地的一位女生,一进去就遇见了!”
“那么,”他说,“我们再去,硬闯上楼去!”
他很勇敢地说了一句,拉着我就跑,这回在去女生宿舍的水门汀的走道上,迎面向我们走来两个女士:第一个我认识那便是“补充营长”,第二个——
“那个也是我们学校里的!”我的朋友说。
“莫就是卢燕燕吧?”
“恐怕是的,我记不清楚了。”
她们两个各人着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穿了高跟皮鞋,手上每人有一支烟,打扮得很俏,在薄暗的电灯光下,看不出她们擦粉的技巧和细腻的表情。可是这样的两个,很有点儿诱惑人哩。
但是我们毫不为所动,埋着头扳起很正经的面孔跑了过去,像自己真个是去做一件正经事而不是去看女人样。
当我们走了过去的时候,她们两个“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当我们立在那楼梯底下喊了两声娘姨,她们却又走回来也站在楼梯底下。
“去问问她们吧?”我的朋友轻声地说。
“不要,”我说,“那是一条母牛哩。”
“什么意思呢?”
“那有一位复旦来的假若是卢燕燕的时候, 她便是一条母牛啦。”我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叫篮球场作斗牛场,叫此地的篮球员作牛,杨先生是一条公牛,假若和一条公牛睡觉的话,不是母牛么?”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威风十足的杨队长同了一位“为运动员提跑鞋的专家”到了,看看都打扮得很像一个人样,领着补充营长和母牛,对着那黑黝黝的操场跑去了。
我们两个跑上楼,娘姨的房门时敞开的,不看见娘姨。
“娘姨!”我喊。
“娘姨!”我那位朋友也喊。
忽然在我的左面的一个房门开了,一个面孔像粉蒸肉样的女人,瘇着眼皮在门口站着,我还记得她在校外煤渣路上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半老头子”恋爱过的,我装着一副很使人看了满意的面孔迎上去,准备请问她一件事。
等我走了过去,她陡然将门碰的一声关上了,那门几乎将我的鼻子碰个正着。
我领着那朋友很狼狈的跑了下来,心里想着“今天真是倒霉哩!”可是还不够,正这时候,那位被老季拧了滚圆的屁股的王女士迎面来了。我,在她看来多少总有拧屁股的嫌疑的,她含着仇恨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她刚刚跑上楼梯的一半,便扭过头大声喊道:
“男生止步!不许乱跑!”
“男生止步!”
“你们此地的女同学怎样对你不客气呀!”那位朋友问。
“她对于我没有什么,”我说,“完全是对你的,因为她们不高兴一个外面的生人来窥探她们的巢穴!”
“哈哈!”
“哈哈!”
我们装作假的高兴,怀着真正有些狼狈的心情跑了回来。我对着墙壁上的镜子,看了一眼,心里有两个重大的问题烦恼着:
到底是我们的神情太令人看了讨厌呢?抑是因为我们太漂亮了的缘故那些女的看看我们不是找她们本人而吃醋的呢?
【解读】
“剥猪猡”方言,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并将受害人身上衣服也抢去,称为“剥猪猡”。
“我”带着朋友去女生公寓,碰巧遇到有过二百多个男人的补充营长和X西某要人的女公子复旦的卢艳艳女士。我们没找到要找的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又不幸被老季拧过屁股的女人恶狠狠的用仇视的眼神瞧了一遭。“我”觉得那些女人都似乎不正常,抑或是我不正常,回来后就有了一长阵的烦恼。
“我”的烦恼,到底是“我”们的神情太令人看了生厌,还是因为“我”们太漂亮了的缘故那些女的看看我们不是找她们的而吃醋了。女生们喜欢三五成为群,挽着胳膊一路说笑,你别心虚要不走过去她们突然的一阵咯咯咯还真就让你发毛。其实也不是“我”们的神情看了令人讨厌,也不是因为“我”们的漂亮让那些女的看了吃醋,而是我们无故闯进他们的巢穴,她们表现的局促不安混杂着做主人翁的使命感。是她们的不自然让“我”们觉察出了什么。
日记中有几处极尽讽刺的地方,血淋淋的生动,“因为我们叫篮球场作斗牛场,叫此地的篮球员叫牛,杨先生是一条公牛,假若和一条公牛睡觉的话,不是母牛吗?”,把杨先生比作横冲直撞的公牛,自然复旦的卢艳艳女士就是母牛了。还有一处写得倒是简单“对着那黑黝黝的操场跑去了”,作家写作要求练达,一个黑黝黝的活灵活现的写出了那一群人的蝇营狗苟。他们同奔着黑暗说明做着些许见不得人的事,“我”看不惯杨先生这样仗势欺人的东西,他却偏偏娶得了X西要员的女公子卢艳艳女士,“我”是痛恨的又是矛盾不解的。所谓美女爱英雄,所谓郎才女貌,怎么总不见这些道理的存在,日记里复杂的心路历程揭示了“我”的单纯和不入世事的孤傲。日记就是单纯的日记,思想也就是简单的思想,可那个重要的是日记没办法运筹众生的情感,正可以叫做旁观冷眼的。这是黄河流域的遗传病我们世世代代的受其困扰,等待着治疗却似乎见不到希望。
我们装作假的高兴,怀着真正有些狼狈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