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词选及作词》的教授姓汪,在他讲书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讲堂下面,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半点声响。
他把金丝眼睛那个架在鼻子的中段,从来不大望人,即使要望人的时候,也只是一瞥就过去了,而且要望人的视线,总是从眼镜片子的上面直接透过来。牙齿擦得雪白。讲话是一口的苏白,讲一句话那雪白的牙齿,就露了出来,特别容易叫人注意到这,要是一个略略开心一点‘市面’的人,是会一见面就想到他这牙齿非常适宜于送到城隍庙、镶牙、补牙的店子里去做广告的事上面去。
他的皮鞋约略比脚大半寸,可是擦得很光,袜子洗得很清洁。他走较长距离的路的时候,那双鞋就不免要提提搭搭的与他为难,假使要是一个喜欢研究人家的穿着的人看见了,会以为这双鞋是他的爸爸给他的。其实哪个晓得呢,他还是大学四年级的教授!
他穿一件天青色的夹衫,有时是一件猪肝色的袍子。走来的时候,还在右肩下夹着皮包,走起路来不大漂亮,几乎可说是不漂亮得叫人觉得难看。可是有人还说他夹着女的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这事确实叫人难以相信。
他发给我们一份讲义,照着这一份讲义就死讲下去,一句还一句,一页还一页,讲义上的东西,都是由书上东抄一首西抄一首。这几张油印的讲义,是有着八块钱讲义费的代价的。他抓着那讲义面正对着我们,也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就讲书了:
“‘大江东去’,这大江呀,就是扬子江长江的江,这个水呀,走向东边流去。‘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个意思呀,就是千古风流的人物,在它这不断的流去的中间,死去了。‘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每一句的断落和每一个“呀”字,都是拖得很长,那种神气,也不亚于老头子的一唱三叹。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个雪呀,……不是落的雪,这个雪呀……像白的个雪,这个惊涛呀……拍在岸上。这个雪呀!……”
“把个****他吃!”老季掉过头来对我讲。
我摇摇头,表示不能够。但是台上的他还在露着雪白的牙齿在那里讲得起劲。
“这个雪呀!……”
看他那神气,是被有着纵横浩瀚的气魄与天才的苏东坡词所感动了。他是领会赞赏得入神,同时他又担心着旁人不能够对这有浩瀚气魄的诗发生同感,所以他就来回地讲着这两句;他哪里晓得底下的人见了他的态度,要把它拉下来把****给他吃呢!
“这个雪呀……”他露着雪白的牙齿。
老季又掉过来了:
“把个****他吃!”
老季这回的声音来大了,旁边注意到的人有的向他翻了一次白眼,我只得随便地警告了老季一句:
“当心有狗!”
【解读】
这一节课是诗词课,老师分析的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要说他这人很一般,穿着上更是不敢恭维。“我”将他的这些装束都记了下来,总感觉有些别扭。他讲词的时候,总是很神气的样子,并且尾音都要带个“啊”,洁白的牙齿总是露出来,非常讨人厌。老季忍无可忍,骂出了脏话,渐渐声音也越来越大,这遭到了别人的白眼,“我”连忙提醒他,让他注意点身边的人。
这个词学老师一看就是当时的时代产物,太有时代特征了,他学的是国学古诗词,思想里必定会有一些封建陈旧的内容。但新新文化运动的快速推广,也让他有所改变,甚至改变了他的价值观,穿的衣服也学一些有识之士那样,不过骨子里也没有真正的改变,导致他穿的衣服不伦不类,让人一看到他就想笑。
他讲课时要发给学生讲义,这个讲义说白了就是七拼八凑的东西,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就这样一份讲义,还要八块钱!大家还记得这个学生去看电影的情形么?只要两毛钱啊,可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讲义却要八块钱,这不是在吃人么!鲁迅笔下吃人的就有这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两件长衫也不比一份讲义贵,八块钱,你不能不交,然而却只能换来一堆废纸片。
这样的教师能讲出什么好课来,他讲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完全是在重复苏东坡的话,当然了,他还要显得自己有多么高明,简单解释一番,根本就没有任何学术上的内容,还要不停的大声喊读,比起老头子,不知要逊色多少。
他这样的教学方式,必定会引来学生的不满,老季终于忍无可忍,狂爆粗口,“把个****他吃”,这说明他非常愤怒,可是这些话只能说给“我”听,他不敢当面对老师说,当他声音渐大的时候,遭来了别人的白眼,“我”连忙阻止他,告诉他旁边有狗。这有点像被压迫的人,有些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受压迫,但只能私下里愤恨,不敢当面表明出来。而有些人可能就是这些统治者的走狗,有点像明朝后期的东厂一般,到处监视着你,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拿你去问官,导致人们更加胆小,“我”就是一例,反映出这类人的心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