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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制陶师(5)

辩机从蒲团上站起身,整了整浅灰的僧衣,有幽深典雅的香气,自衣裾袂袖之间,悠悠飘了出来——皋陶知道,只有最名贵的贡香才会有这样美的气息,送香给他的女人,也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辩机澈如秋水的双眸微微垂下,脸上神情一如往常,答道:“知道了。”掸了掸衣衫,便要踏出门去,却又被他叫住了:“辩机师父!”

辩机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公主……”他顿了一顿,还是大胆地说下去:“我觉得您跟公主的事情,还是断绝了好。如果传扬出去,只怕您……将要受到灭顶之灾呢。”

辩机没有生气,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清澈:“我知道,你一定会劝我的。从她上次带侍从到骊山打猎遇上我……我也知道,这是一段孽缘。我15岁就在长安城西南隅永阳坊的大总持寺剃发出家,做了道岳大师的弟子。”他清明的眸光中,也浮起一抹疑虑的神情:“一直潜心于佛经研习中,也以为此生一定是要奉献给佛陀。可是心中总是有着隐约的魔障,总觉得还有什么牵挂,未曾放下……”

“我想,难道是因为高阳公主……我等待来临的,是不是她和我的俗缘……”

云光霞色,有一抹透过庵门,落于他的颊上,越显华美庄严:“心有挂碍,难以成佛。既然如此的话,何不坦然去面对命中的劫难呢?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吧。”他看了皋陶一眼:“在你的心中,是否也有着自己的挂碍呢?陶兄,我看你不应该是我们尘世中的人,能找到解脱的道路么?”

皋陶心中,仿佛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向来沉默,从来没有提起过往的事情,而辩机也从来没有问过。然而,那双聪颖通透的慧眼,是否已经看出了他的秘密?

解脱的道路么?他不知道。自从风离辞世,他那样不懈的寻找,历经多少的朝代,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错过,不知道无常的上苍,还会怎要去为难他。

“我……”皋陶静静地答道:“我也一直在寻找解脱的道路。我想,一定要等我见到某个人的那一天,我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吧。情意如此脆弱而又坚韧,师父你看不开,我又怎么能看得开呢?”

辩机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秋云彩霞之间,显得分外灿烂:“你我结识一场,竟然会有着远胜其他人的默契和交情。那么,与其为我不可测的未来而担忧,何如送件你最拿手的陶器给我呢?这样,即算有一天我们会分开,至少也有一样纪念吧。在我看来人的生命本来脆弱,情意更是脆弱,反而是这些寄托了人的心血的器物,更能长存于世间。”

皋陶心中一动,答道:“那么我烧制一座你的陶像,如何?”

“不,”辩机轻轻道:“你亲手烧制的陶像,就照着公主的模样吧。我想好了……我日日夜夜所等待的人,应该就是她。”他的脸上飞起一抹羞怯的红晕:“就在那些她不在的日夜,让她的陶像陪着我吧。”

辩机浅灰的僧衣,从山间草色中飘然而下,直向那队车马迎去。车马停了下来,有一个穿艳红绡裳的女子从车中出来,火焰一般,一跃便扑入了他的怀中。

那就是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嫁给大臣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因为遗爱粗蠢,一直令她郁郁寡欢。但自从上月的一天,她来这骊山郊外打猎,在草庵歇脚时遇到了辩机,从此便深陷情网,不可自拔。甚至后来竟不避耳目,又来过两次与辩机相会。

那冷艳华美的天之骄女,有着李氏皇族不可一世的高傲,却在辩机的怀抱中,化作最热烈的一团火焰。辩机微笑着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话,高阳笑得如一树乱颤的花枝,远远望去,他们是那么甜蜜得令人羡慕。

可是,远远地看着,在初秋黄绿的草色间,飘动着那一团金红的火焰。似曾相识的一幕,不知为何,却让皋陶的心中,浮起一抹阴郁不祥的云影。

高阳公主离去的第二天,一队官府的差役冲上骊山的草庵,不由分说,将辩机一把锁住。皋陶急得上前来拉住铁链,叫道:“你们好端端地锁拿僧人,天下还有王法么?”

“王法?”为首的认识皋陶,知道他是京中有名的制陶师,倒也不怎么造次。只是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金带玉枕,厉声喝道:“陶大师,你莫要搅进这样的混水里。辩机和尚!有盗贼在转赃时被拿住,他说这只玉枕,是从你这里偷来的,是不是?”

皋陶扶住辩机,但见他明净的面庞,在那一瞬间暗淡下去。辩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差役狞笑一声:“这是宫中御用的玉枕!你这出家人哪来这种东西?定然跟盗贼也脱不了干系!带走!”

皋陶再一次见着辩机时,是在长安城南的刑场上。人山人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连屋顶上都站满了人,不时有瓦片被足尖呲落,引起一片叫骂。

辩机的囚车从远处过来时,围观的人群中顿时掀过一波声浪:“看哪,是那贼秃!”“淫僧!”“下作!无耻!”“私通公主,有伤风化!”脏物砖石,落雨一样地丢向囚车。辩机裹在脏污的囚衣里,身披镣铐,一直合什不语。他曾是多么高洁,仿佛未沾染任何一丝尘间气息,此时却被暴怒的君王和父亲,将他强行放在人间活生生的地狱。

辩机被捕下狱后,几乎还没有进行拷问,高阳公主自己先主动招了出来:那只出自宫中御用的玉枕,原是她送给辩机的定情之物。

高阳公主的父亲,李唐王朝的皇帝,憎恨这桩丑事有损皇家的尊严,不顾高阳公主的哀求哭泣,坚持要用最耻辱的死刑处死辩机——腰斩。

皋陶拨开人群,奋力挤上前去,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包食物。

监斩的差役们放他走到囚车前,为那众人唾弃的囚犯,送上最后一餐。辩机睁开眼睛,他昔日秀雅的面庞,此时因为经过了大刑,已是肿胀扭曲,遍布血痕。但他的目光却仍然那样清澈,甚至还能牵动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我来了。”皋陶轻声道:“辩机师父,吃点东西吧。”

辩机摇了摇头,身边的差役立刻粗鲁地一把推开了皋陶。皋陶踉跄几步,手中的素馍洒落一地。

“15岁的那年……我……我做过……一个梦……”辩机轻声说,嘶哑的喉咙几乎令人辨听不清。“你……”皋陶想说什么,却身不由已,被差役强行推向旁边:“马上就要行刑!无关人等,一律靠后!”

“辩机师父!辩机师父……”皋陶挣扎着,想听清他的话语,但却断断续续地、被淹没在人声的喧嚣里:“我梦见……我在等……一个人……”

刽子手抓住辩机,辩机单薄的身子不由得踉跄着倒了下去,又被一把摁入尘埃——刷!

雪白的鬼头刀当空划过!冷电如霜!

“啊!”众人的惨呼声响了起来,竟分辨不出哪声是辩机所发。殷红的鲜血蓬然喷开,人群潮水般地向后退去,唯有皋陶猛地冲上前来。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那秀雅挺拔的身躯,此时已化作了血肉模糊的两截,沾满了肮脏的尘土。有半截犹在缓缓蠕动,血喷如柱。

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什么酸苦的东西涌上胸口,堵住了。皋陶站在那里,但觉秋天白茫茫的太阳射下来,整个人的心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阳照在身上,可还是冷,冷得厉害,仿佛很多很多年前,他从那地穴前的冰雪中醒过来,彻骨的冰寒,彻底冻住了他的心。

倒是那半截蠕动着的东西,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你……你……”

皋陶蹲下身去,根本不顾满地血污,还是扶起了“他”。他的喉头哽住,源源不断的泪水落下来:“你要的陶像,我还没有制好……”

“不……不用了……我想,”“他”发出了声音,很微弱,然而清晰、平静:“我心中挂碍,说不定,不是为了高阳公主……”“他”偏过肿胀血污的脸,定定凝视着皋陶。仿佛西方佛国的柔和光辉,在最后一瞬,终于除清了所有魔障,开启了“他”清明的心镜。皋陶听见,怀中的“他”,轻轻道:“你的彩陶,能烧出白色么?”

仿佛一道闪电,陡然劈开漆黑无望的黑夜,皋陶的心中,被闪电激起一片绚丽的火花。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黑暗退去,唯有那被黑暗掩弊的光焰,是那样真实而耀眼。皋陶突然间明白了一切:辩机那神秘的到来,似曾相识的清丽风华……

是否上天仍然是不薄,还是上天故意的捉弄,竟然会在多少年之后,还给了他如此相处的一段辰光。

他的手臂突然一沉,那半截血肉模糊的身体,颓然滚落到了地上,沉没于尘土之间。

整个世界,仿佛与此同时——沉没。

五、云烟

在一个阴郁的黄昏,辩机废弃的草庵中,皋陶遇见了满身素装、也是前来凭吊的高阳公主。辩机的残骸被皋陶葬在庵后,正对着每日晨昏绚丽的云霞。

老皇帝在一个月前病死了,新帝刚刚登基,对高阳公主的封诰据说十分优厚。但她已憔悴得不成人形,昔日丰美的双颊,已经深深地陷落了下去。记忆中那火焰般娇艳热烈的女子,仿佛已经是前尘的游魂。

山间长草早已变得一片枯黄,映得高阳公主有如纸片人一般,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