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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制陶师(4)

郑小姐……风离……遇难的女子,原来真的是她。她与他的此生,难道又是这样便错过了么?可是,可是他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了,她的容颜、她的笑靥、她的气息……他一直那么努力,唯恐时光的滔滔河流,一如这锦江中的怒涛,冲淡了关于她的所有记忆……他站在岸边,欲哭无泪。

骄阳似火,照在汴渠中迤逦数百里的巨大龙舟队上。当中那座重楼叠宇的龙舟最为宏伟:四围都是画栏曲槛,窗户玲珑,壁间尽以金玉装饰,五彩图绘,锦幕高张,珠帘掩映。真个是金碧辉煌,精光璀璨,经太阳一照,越发剌得皋陶的眼睛一阵发花。

“啪”!役头甩起手中的皮鞭,在空中虚打一个结,喝道:“都用劲拉!用劲拉!”这队龙舟吃水深,此时又没风力鼓动那五色锦帆,便把那帆脚解下来,搁在渠边的人身上,如同拉纤一般带船前行。与众不同的是,掮着锦帆,向前奋力拉行龙舟的纤夫们,并非身体壮硕的黑大汉子,而都是面容姣白的妙龄少女。她们绛绡衣衫,肩披锦帆,往那浅水中一站,便宛若株株水仙。

此时,历史的年轮,已经转到了一个叫做隋的王朝。

隋的皇帝一时兴起,造了龙舟五百艘,从洛阳出发,沿着新凿的河道汴渠,一路扬帆直抵江都。

隋帝生性虽然暴虐,却好风雅,他嫌纤夫粗鲁,吴越地方官员便选了一千多名女子,前来帮助龙舟拉纤掮帆。她们还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做“殿脚女”。

隋虽只传到第二代,但新继位的皇帝只顾享乐,不惜牺牲百万民夫的性命,开凿通这条汴渠,为的是皇帝出巡时,能从洛阳直达景色优美的江都。渠中水光潋滟,一望无际,恰似天生的江河一般宽广;后又修龙舟、建别宫,一层层的官吏刮下来,地皮都少了三尺。恰恰又逢着大灾年,遍地饿俘,民不聊生。

皋陶便是精通多样的手艺,此时也难以求得生计。幸好接驾人手不够,他因为人物轩昂,便应征去官衙做了个役夫,分派给他的事情,便是管束好这帮殿脚女。

“啪啪!”役头又在挥舞着皮鞭,吓得那些女子都是全身一抖。

夏日炎热,她们不过是些娇弱的女流,行走不得几步,力也怯了,人被晒得发昏。有几个走得稍慢些的,身上便着了一鞭。当中一个声也没出,便晕倒在水里。

女子们将她捞出来,蹲在一旁呼叫,还有人抖抖索索地哭起来,皋陶心中不忍,劝道:“且不忙打吧,叫她们歇歇。”

“歇?”役头横了他一眼:“陛下的龙舟歇在这里?万群你要小命不要?”万群是皋陶的化名。皋陶在上一朝时,暂在一个玉匠家里落脚,也学过制玉的手艺,那玉匠姓万,皋陶后来便冒了他的姓氏,改了这个名字。

突然一个女子腾地站出身来,一把拉倒身上的锦帆,也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趟过浅水,大步向龙舟走去。

走到舟边时,渠水荡漾,已高齐她的腰间。但她浑然不顾,厉声喝道:“杨广!昏君!你昏庸无道!这样大太阳,晒得这样毒,你也是人!我们吴越的女子便不是人?”

清脆的声音响彻水面,龙舟上一阵骚动,早有护驾的侍卫冲了出来,喝道:“谁人这样大胆?”

役头早被惊呆了,这会反应过来,已和几个人上前将她抓住,拖往岸边。

龙舟上张起一顶黄罗大伞,一个黄袍玉冠的男人缓步从舱中出来,沉声道:“方才是这个女子在骂朕么?”

那女子挣扎着站直身子,高声道:“正是我!”黄袍人微微仰了仰头,道:“哦,是你。”他远远地盯着这个女子,似乎在仔细打量她的容貌,声音竟和缓下来,带有一丝惊奇:“你有西子、毛嫱之美,何必在这里做殿脚女?”他邪笑一声,挥了挥手:“且慢带她下去……你叫什么名字?不想这么辛苦,就到朕身边来吧,自然也就和朕一样,享尽荣华富贵,不必受烈日之苦。”

众人不由得松开按住她的手,女子微微一惊,却仍然高昂起头来:“我叫吴绛仙。陛下要我,我可不能跟陛下。我……我已经许了人家!”

黄袍人一怔:“你许了谁?”他锐声问道:“若是没许人家,可是犯了欺君妄言的罪过!”他冷笑一声:“你若当真许了人家,朕就不要你来,也赦免你方才的冲驾之罪!”

“他!”女子略一犹豫,手指皋陶:“他心好,我父母染疫症死了,临终前将我托给了他。”

周围人一阵轻呼,皋陶一惊,跳起身来,险些脱口而出:“我不是!”然而她这一转头,他已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如同雷亟,彻底地僵在了那里。

是她么?眸如寒星,肌肤胜雪,两道长长的秀眉高飞入鬓,带着说不出的灵秀妩媚。时光的流逝中,她历经多少番的人世?容貌眉目,都有了小小的变化。纵然如此,也掩不住那种他所熟悉的、淡淡而稚拙的清丽光华。

他痴痴地看着她,在这时光流过千年后的汴渠里,在这照耀万物焦枯的火阳下。龙舟、侍卫、刀枪、王者、水声……一切的一切,都在悄然向后退去,天地之间,单留下空白的底子,底子上的人,仿佛只有他、还有她。吴绛仙皱了皱眉头,觉得眼前这人眼睛看人时,竟是直勾勾的,却不象是登徒子的神情,她倒不厌恶,只是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他“扑通”一声,突然跪倒在渠水之中,向着那龙舟上的黄袍人求恳道:“绛仙年幼无知,请陛下宽宏大量,不要治她的无礼之罪。小民愿意……愿意以身家性命,来为绛仙赎罪!”

这次是她大大地惊讶了,叫出声来:“你……你怎么……”其实她只是听那役头叫了他的名字,随便拿出来戏弄那昏君罢了,她没当真。她激于一时义愤出来大骂皇帝,心中并不害怕。她孓然一身,根本不在乎会失去性命。可是他,这个陌生的役夫,他凭什么一口就应承下来?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哦,你的身家性命?你一个役夫,值什么?”宫女抬过一张玉榻,放于舟上。黄袍人斜靠榻边,紧紧盯着他,带着猫拿耗子的兴趣。

“我会……做陶、织锦、制玉、还有写曲子……只要陛下肯饶了她,小民愿意竭尽所能侍奉陛下……”“朕有的是精艺匠人,要你一个役夫做什么?”隋帝懒洋洋地扫他一眼,眼中带着促狭残忍的笑意:“你那么多的手艺都会,朕倒想让你去做石匠。喏,”他指了指一旁僵如木偶的她,口气轻松无比:

“这里附近有一座天龙山,山后有石窟,朕曾在佛前许愿,要在最大的石窟中,供奉观音大士的石像。现在朕要你去那里的石窟,雕出举世无双的观音石像,而她,将留在山前的寺院中。候得你将观音石像雕好出窟,那时朕便将她赐给你完婚。”

“当真么?”他难以抑制内心喷涌的喜悦,一跃而起。

“当真——只要你雕完石像。”隋帝脸上浮起一缕含义莫名的冷笑,缓缓道:“君无戏言。”

天龙山寺院始建于东魏高欢年间,当初高欢大兴土木,除了建有辉煌壮丽的寺庙精舍外,还在后山开凿了石窟31孔,最大的石窟几乎贯穿整个山体,窟内最高处达半山之距,故被称为漫山阁。高欢本要命人在这石窟中凭山石穿凿,雕刻出与半山等高的观音像。可惜不久后他成了亡国之君,工匠作鸟兽散,窟中工程也就停了下来,大都破败不堪。

皋陶被隋帝派人押进去的时候,漫山阁里尘灰满地,乱石纷杂。才走得几步,但听轰地一声,涌出一大群乌云般的蝙蝠来。

按照隋帝的命令,押送他的士兵丢给他一套简单的工具,又用铁栅封锁好窟口。皋陶将独自一人,在漫山阁临山的坚硬石体上,前朝匠人留下的粗陋线条里,精雕出高达百余丈、且长有十一张神情迥异面孔的观音像。

窟门有士兵把守,他不能出去,但听说她已被送到了寺中。隔着这座葱茏的山、乱石杂然的土层,那一端便是她出家的天龙山寺,那是锁住她的无形牢笼。在每个清晨和暮昏,透过树林间扑簌簌的鸟雀飞过的杂音,他都能隐约听到来自山那边的钟声。那钟声仿佛是她的声音,带着对新生的企盼和喜悦,在激励着他快些凿下去、凿下去。

起初还有人送些吃食来,他只是用最快的时间吃完,甚至口里尚叼着馒头,手中的工具已经在石上开凿起来,凿裂的石屑四散落下去,在洞中回荡成一片空灵的碎声。他甚至顾不上睡觉,长久的操作使得他在黑暗的夜里,哪怕只是藉着凿石时溅起的微弱火星,也能够清楚地把握到下一凿应该落下的地方。

渐渐的,他浑然忘记了一切,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洞窟中,借着岩缝里泄下的一缕微弱天光,用石锤砸开坚硬的岩壳,再用铁钎一下一下,凿成流畅有力的线条。单调的凿石声,渐渐化作绵密亲切的伴音,让他的心也安静下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再将回忆化作最细腻的刻画,再现于冰冷的石像之上。

观音像终于雕成。她高有百丈,法身庄严,盘足合什,俯瞰众生。她身上披有编织精美的缨络,发髻中挽,两边缯带飘然垂下,一直垂下高高的三重须弥石瓣莲座,显得那么飘逸而静美。她生有十一张神情迥异的面孔,转向十一处不同的角度。每一张面孔都是那样美丽,长眉清目,瑶鼻樱唇,其灵秀之态,决然不同于其他的菩萨那样雍容圆润,反而有着一种蔓草般的清新怡悦。

他猛然醒悟过来:那是风离的模样啊,他从未忘记过的风离。她曾经的一颦一笑、嗔怒娇痴,都化作这或悲伤、或温柔、或怅惘、或喜悦的十一张面孔……栩栩如生,音容宛然。

他蓦地回想起与隋帝的约定,足下一跃,跳下高高的石台,向窟门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我雕完观音像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可是,那是他所熟悉的洞窟么?窟前平地冒出了高过人腰的长草,有野雉和狐兔在草中窜跑追逐,灌木们也肆意地生长起来,与藤萝纠缠成绿色的大门,将窟口严密封闭。

他在草木森然的窟口呆了呆,挥舞起手中的工具,劈开那些严密的灌木草藤,外面哐当一声轻响,却是腐透的铁栅门倒下了半扇。他终于弄出一道通道,钻了出去。他几乎是象山兽一般,拔腿飞奔,轻捷地越过高高的天龙山,向着山那边的寺院奔去。风离!你要在那里等我!

然而,他在山梁上迟疑地站住了。

俯瞰下去,原先建有寺院的地方,早已是一片平地。废墟上积累层层泥土,长出了高大的乔木。时值秋天,树上黄叶落了一地,又被吹过的秋风卷起来,漫空飞舞,有一片甚至飞到了他的肩上。“风离——不,绛仙!”他在满地的黄叶里奔跑,呼唤着她的新名字。可是,山川寂静,唯有他的声音在悄悄回响。

风离呢?天龙山寺院呢?满地废墟里,他拾起一片碎瓦。因为岁月风雨的冲刷,瓦面呈现一种淡淡的灰白色。他看了一眼,绝望地将它抛了开去:究竟过去了多少年?那个朝代消失了,寺院在战火中早变成了废墟,他失去了她的踪迹。在默默地等候着他到来的,唯有黄叶满地。

四、三彩

蹄声笃笃,却是一个人骑着驴过来,远远地在废墟外站定了。

“喂,那位兄台,请问你……”那人说话了,声音清朗平和,仿佛微风拂过林梢,说不出的舒缓好听:“天龙山石窟在哪里?”

皋陶茫然地转过身去,看着那身披灰蓝大氅的骑驴人,轻捷地跳下驴来。

“咦!”那人轻轻地惊叫一声,似乎对他的模样十分吃惊。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衫早已褴褛不堪,须发长过了胸前,而且因为长久未清洗,更显得分外的肮脏。

“石窟?漫山阁么?”他渐渐回过神来:“我带你去。”

“太好了,”骑驴人向他躬身为谢,一低头时,风吹落了他头上的风帽,露出锃亮的头顶来。

“你是个僧人?”皋陶失声叫道。

年轻僧人手掌合什,淡淡笑道:“小僧辩机,自长安而来,听说天龙山藏有隋时的佛像石刻,故而前来膜拜。”皋陶这才看清他的容貌异常秀雅,眉目清丽,虽是个男子,竟然比寻常女子还要美上三分。更难得的,是他眉宇间那种流动的气韵,让皋陶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来。

“隋时……长安……请问,隋帝杨广隔现在有多久了?”看过漫山阁,他忍不住问道,那僧人辩机只是聪颖地看了他一眼,简单地答道:“隋已灭,杨广被杀,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现在是李唐的江山,当今圣上的年号,叫做贞观。”

“四十年前,贞观……”皋陶喃喃道。

辩机洒然一笑,意态潇洒,俊美难言:“施主可曾听说过,‘长安自古帝王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因为自周朝起,便有十几个朝代建都于这里,贫僧……”

“周朝?你说的,是镐京……?烽火台……还在么?”皋陶猛然回过神来,想起烽火台上那满天金红火焰,心中突然一阵疼痛。

“镐京?”辩机有些惊异,但随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骊山上的烽火台旧址?贫僧的草庵便结在骊山脚下,施主若无处可去,不若跟贫僧回去吧,暂时找个安身的地方也好。”

皋陶推开草庵的门,清晨的云霞丽色、轻风树影,随着长安城万丈红尘的喧嚣,一起迎面涌进庵来。

辩机带有笑意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了过来:“你这么兴奋地赶来,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你烧制出了三彩陶器么?”

皋陶重重地点了点头,胸中有抑制不住的欣悦:“烧出三彩陶来,是我很多很多年前的……心愿。”

那个女子说过的话语,在这一瞬间又跃上了他的心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烧制出各种鲜亮的釉色,并能使它们自然而然地交融在一起,通过浓淡变化、互相浸润,从而使色彩自然协调,花纹流畅,那该有多好呢。等我嫁给了你,我们要生许多许多的孩子,每生一个呢,我们就为他做一个彩色的陶碗,他如果生在春天,我们就做嫩绿的陶色;如果生在夏天,我们就做粉红的陶色;如果秋天呢就做成金黄的陶色,哇,冬天可怎么办,我不喜欢白陶呢。”

他随辩机离开天龙山,来到这长安郊外的骊山草庵,至今已有一年。住了一段时间后,辩机托人荐他去一家陶坊做事。皋陶凭着传承数朝的精湛制陶技术,潜心研究陶艺,在前人的基础上又有了大的改进。最好的陶器胎质,简直可以薄如玉器,远远望上去,通透而有微光。他用上千种粘土互相混合,不断地调整着各色粘土的比例,又经过数千次的试验,终于在陶上成功地烧制出黄、绿、青三色釉。这三色比其他的釉色都更为明亮和鲜艳,而且色彩之间混杂交错,却又浓淡适宜,更为丰满生动地体现出了陶品的魅力。

这种陶艺被人称为“三彩”,后来流传西域各国,得名为“唐三彩”。而他也因此名动天下,被称为是大唐第一制陶师。

即使烧制出了三种奇异的釉色,得到世人的颂扬。他却宁可奢望,终有一日,他能在轮回的河流中与她相遇,他一定要与她相伴终生,拥有她为他诞下的三个儿女,怡乐终年。

可是,这些话,是他最大的秘密。即使是对辩机,也是不能说的。

辩机是他在长安唯一的朋友,所以皋陶闲时还是常回草庵探望,他融入了长安的生活,自然也对那年轻僧人辩机,有着不同于天龙山初见时的深入了解。

据说辩机自幼出家,年纪轻轻便译出《显扬圣教论颂》、《六门陀罗尼经》等经书,且与道宣、靖迈、慧立等人并称四大高僧,名重一时。四人中又以辩机最年轻,风韵高朗,文采斐然,不但功在释氏,且为一般士人所喜读而乐道。就连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师,在奉当今皇帝的诏,编写《大唐西域记》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帮手,就是辩机。

然而,也正是因为,辩机如此聪慧秀雅,才引来这样的一段孽缘吧。

皋陶看了一眼山下,不禁一怔:有一队熟悉的华丽车马,正迤逦行上山来。

皋陶犹豫着转过头去,低声道:“辩机师父,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