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心里还是惦记着网上的妻子少梅。不上网是清闲了,但心却静不下来,或许少梅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和张思颖东窗事发后,邵美去塌鼻子女婿家借来单架似的一张小床摆在旁边,和我分床睡,厚褥子厚被子全被她卷了去。因为心情极差,今天徒步去闹市采购蔬菜水果和油盐酱醋。这会儿脚舒舒服服地发起痛来。坐起身抱着脚一个趾头一个趾头地拿捏了一遍。从一数到五十又从五十数到一,横竖还是睡不着,我决定第二天回贡镇,到永子家去。
前天下午在街头遇见从我们村被骗来做传销的全儿,听他说永子死了。我一直就像一只上紧发条却被暂停着的钟,浑身不自在。回来跟邵美说,她说她懂,却懒得和我深谈,让我很是伤心。悻悻地挂通家里的电话,母亲听说我要单纯因为永子的缘故回家,言语间也冷冷淡淡,更加促使我不安和烦躁。从我亲人的身上,我又一次领教了人性的残酷。
顾不得许多,决定只身前往。邵美知道我有气,也不好阻拦。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昆明。
路过西桥又转过村里集资修造的贡镇桥向西,我没有回家,直接前往永子家。隔着二里地就隐隐听见道士们依依呜呜的念经声。竹林里的斑鸠轻一声重一声咯咕着。这条我走了十几年的山路,一忽儿而变得鬼气森森,一忽儿亮得干干净净。永子家的狗“小卡儿”来迎我,前前后后跑着,我无端的感觉到难过。
隔着篱笆门,一眼就看见永子薄薄的白棺材停在院子里。按我们贡镇的规矩,上有高堂,死者是不许在堂屋里发丧的。道士举着引魂幡带了几个孝子弯腰驼背绕棺。村长和一群灰头土脸的镇邻围着烧得通红的火堆喝着“贡牌”的包谷酒。永子的父亲和大姐都不见。我悄悄摸到窗子底下的竹椅上坐好。
棺材是白杨树做的,没有上漆,浑身都是斧头留下的粗糙伤痕,寒酸酸横放在两张木凳上。它上面拴着一只瘦小的公鸡,亮着一双贼眼望我。这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佝偻着从厢房里钻出来,她径直走到棺材边一屁股坐下。没容我反应过来,张开嘴噼哩叭啦就说:“雨桓你说像不像话,像不像话嘛。明天就要出山了,学校连半条人影也不见。永子好歹也是国家的人,虽说这些年麻烦学校不少。但这个怨得天怨得地怨不得人。你来走走过场也好嘛。”我唯唯喏喏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仔细一瞧才认出她是嫁在苦竹林村永子的大姐,是个远近闻名的悍妇。我在城里念高中时,她做着鸡鸭蛋生意。母亲时不时托她捎些包谷粑、荞子面送到学校。曾经和我很熟。又因为永子是吃她奶子长大的缘故,我对她一直有种母亲般的认同。好几年没见面,仓促间竟没认出她。
“哎,雨桓,你评评理,永子这病一开始学校要是答应医,咋又会是这地步?”我没来得及作声,村长醉薰薰走过来,他把酒瓶塞给我,含糊不清地说着“人死不能复生,明早先把人埋了是正事等等”宽慰话,永子的大姐这才气哼哼地停止言语。绕棺也结束了。村长赶开“小卡儿”,靠着我的椅子坐下,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了永子的一些近况:
“六月以后,永子半夜不再嗥叫了。天刚麻麻亮,我从皂角树挑水回家,在三叉路口碰见永子缩手缩脚的抱着个小匣子,我大声喝问永子你干什么。他气嘘嘘说幺叔幺叔,我母亲坟埋得不安全,有人乱踏乱踩。我给她换个家。当时我只道他说疯话,没在意,吆喝他几句挑水回家。哎呀呀,下午我到罗家弯,他果真把坟给刨了。糟烂的棺材丢得东一块西一块。我马不停蹄跑到永子家,他正在房背后埋坟呢。我们大家也疑心是不是坟埋错了地方报应在永子身上,菩萨见折磨他够了放他条生路也说不定。便由了他。谁想他第三天又把坟挖走了。埋到沙子坡白杨树下。永子他爹找阴阳看过那地,青龙白虎都好。我刚刚和人家沙子坡村打完交道,他又把坟搬走了。他一天神出鬼没的,谁也拿他没办法。这会子他一死,那几根老骨头埋在哪儿也只有天知地知。白花花送了几十块钱给人家沙子坡村。你说气不气人!”
阴阳吹响了道场结束的号角。我们在这呜呜的号角声中抬着棺材上房后边的山坳去。坟地是永子的弟弟选的,他说永子生前一整天一整天在这石旯旮里坐。石头都给他磨玉了。就着微弱的晨曦,我看见这是一块不规则的坟地。石旯旮刚好放得下装永子的小匣子。永子没过二十五岁,天亮后下不得土。我坐在给永子磨玉的石头上,六神无主。
后半夜的风吹得月亮远远的,像没有月亮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