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末,清沏幽深的花溪河沿岸垂钓者不绝,黄昏日暮仍乐不忘返,诗说:“曲岸深潭一钓竿,轮落线运竿儿弯,偶然获取水中乐,吃鱼那及得鱼欢。”我和邵美兴致勃勃地去钓鱼,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坏就坏在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往事是石板上湿漉漉的青笞,往事总是远远地站在山冈上看我们欢笑荡漾和眼泪飞扬。我小时候的几次垂钓,都是有声有色。十七岁那年去菊花家迎亲。她家后山是出名的萧家海子,我和萧七郎伏在岸边沙地上,仅靠半截顶端打着结的麻线头儿,在水里一悠一晃,也可骗上几条鲫鱼甩在沙滩上活蹦乱跳。后来进城念中学,津津乐道给一个作诗的朋友,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地远天高,鱼儿识不得人心狡诈的缘故。我很是不高兴。好在我的钓鱼史,还有绝活说给她听。
我们西桥,雨季水一涨,鱼汛就上来了。站在陡水的岸边,一放一收的往流水里不停地抛空钩,鱼儿们也许吓晕了头,也许是饿坏了。看见飞跑的钩,往往抢来毫不设防地一口吞下,不料中计,竿儿一沉一抖,就给摔出水面。把式好的,个把小时捡十几条没问题。
今天钓的是双钩,我们用馒头做饵子。
邵美捏一个我捏一个,抛钩到水里还不足三分钟,她反复说:“鱼竿儿在动呵,鱼儿已经咬钩了!”如此闹了五次,我依照听了四次,频频揭竿而起,眼前总是空荡荡的钩儿来回摇晃,馒头饵子还没泡软,上面还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按理说黄昏时分钓桃花鱼大有把握,可折腾到天黑,连鱼影子也没见。
我抱怨她:“不是鱼竿儿在动,也不是鱼儿在动,是你的心儿在动。”然后引经据典教导她,“不要太相信自已的能力而忽视鱼的判断力。”我以不容分辩的口吻说:“女人随着恋爱的深入智商越低。”她冷哼一声,画夹也不收就往独院跑。
那年高考结束,刘素素陪我去过萧家海子。萧七郎领我们到无数次漫过我脑海的那片沙地,家中没人,他一刻也不敢久留。我将做工精细的鱼竿往水里一抛钩,刘素素的牢骚就开始了:“我已经改行画画。”女孩子的诗情一旦溜走,口水话就连篇累牍。
“你堆积几年的感情不过是一本仅剩下封面的书维持着我对年轻的迷恋。”她打击我的初恋,“沁儿母亲竭力反对是明智的。”我闷闷不乐。沁儿是不写诗不作画不描眉不涂口红,我曾经想过我们之间旧社会式的相识相知,一直没得要领。刘素素那段时间爱得水深火热,对别人的平淡,先知先觉。那天下午,萧家海子的鱼一个也没有咬钩。晚上喝着萧七郎试酿的包谷酒,他说我钓鱼的水准越来越低,连下酒菜也落了空。萧七郎去年年底做了父亲,他过的日子看得见摸得着。我只是心酸,这个世界真的太不讲规则了。但愿这只是我晚走一步的代价。我心事重重地想了我年岁轻轻的爱情一整夜。
事易时移,到今天,我对钓鱼的兴趣有减无增。邵美嚷着要喝鲜鱼汤,听从她的旨意借来钓竿,还摸黑正一着二地踩了两次点,没料到弄个不欢而散。我坐在花溪的暮色中,第一次感受到离鱼太远离爱太近所带来的不幸。
……
左手鱼竿右手水桶肚里还揣着邵美的画册,无精打采地挪到独院,将水桶无情地抛向角落。
邵美黑着脸洗菜,见我进屋,她随手撂下还没洗完的菜前来搭讪。
“怎么,你的心儿不动了?想必你智商那么高,鱼儿还不被你乖乖儿地哄上岸?”邵美闪着大眼睛,双手放在腰间说,“你看,菜我都洗好了,眼巴巴儿地等着你的鱼下锅呢,想不到你也空着手回来了”我蹲在地上收拾着渔具没理她,一张灰色的脸埋在地上咬牙切齿。
“手倒也没空着,这不是都占着吗?你看,连肚子也没空着。”说着话,我站起来从怀里扯出画册放在书桌上。邵美掩口偷笑。
“去时就听见你夸耀自己的垂钓本领,我信以为真,当你能把花溪里的鱼儿全都钓完呢,原来也只是空口白牙。”
“还不是你在旁边捣乱,否则我怎么会失手?”我抢白着她。
邵美听了不服,撅着小嘴,手指戳到我的头上娇嗔道:“谁对我说的‘我钓鱼连钩儿都不用,一根线头儿往水里随便一丢就可拽起十来八条’这样的话?你丢进双钩儿也没见鱼儿上来,何苦来怪我。我说我的话,你钓你的鱼,竿儿在你的手里掌着,关我什么事?”
“你吵吵着,我分了心,自然钓不到。”我说。
“哦,那你现在说说看,竿儿没动,鱼儿没动,谁的心儿动了?”邵美学着我,半句也不让。
自知理亏,只好揙卷起袖子洗菜。
马丽来兴高采烈地来独院,咯咯的笑犹如窗前被风震颤的风铃声。
“懂事以后就想,要嫁就嫁给留过洋的人,一辈子都盘居在国内的一律是马路上的电线杆儿,靠边儿站。”马丽亮出清脆的嗓音说。
“你行啊,女人都像你这样的话,中国的男人可都要变成光棍了。”我笑着说。
“女人嘛,一个不想惊世骇俗的女人几乎都是少女、少妇、老太婆三位一体。有啥值得大惊小怪。” 她立眉。
“除了追我他耍手段外,其实他人不错。除了他在马来西亚的留学生活我不了解外,其余的没问题。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结婚,他求了好几次。”马丽慢慢挑着米饭,桌子上摊着她男朋友送来的三原薰鸡。
婚姻像墙角的蜘蛛,在我们忙着其他的时候悄悄撒网到了我们的窗口。等到我们似乎想赶走她时,一伸手,却给网粘住了。
“像外国人那样跪着吗?”邵美笑逐颜开。我奇怪婚姻在女人们的心中会有如此神奇的感应,仿佛马丽是被奥斯卡提名一样。
我为远在哈尔滨的张思颖感到不平,她还一心一意当邵美做朋友。
“跪到没跪。真正平等的婚姻是不跪的。”马丽一字一字地说,“他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他的一生是为了我。我很感动。”
“那的确是沧桑的美。” 邵美低着头想象着,感受着。
“在我们共和国,找为你而死的奴才是容易不过,但找为而你生的知已却难上加难。就人性而言,人不是活给别人看就是为自己活。”咽下一块西红柿,递碗给邵美。我接着说,“你晓得不,男人有个毛病?”
“晓不得,你讲听听。”马丽昂起好奇的脸。
“穷的男人看女人为嫁妆的全部,富的男人视女人为嫁妆的一部分。”我说。邵美笑了起来,马丽显得很冷静。
“你看我为了什么呢?”邵美来了兴趣,孩子似地粘在我的身上问。
“你是不动产。”我一本正经。像法庭上的葛朗台。
“婚姻乃是人生大事。比读不读大学重要十倍。大学可以毕业,婚姻永远不能。像张思颖好样,随缘最好。” 话刚出口,大腿就被邵美狠狠地拧了一把,眼睛翻成鱼肚子。马丽心不在焉,看得出,她不愿深谈。
“高中时我死心塌地爱过。我想再赌一次。”沉默了好一会,马丽敝开心扉。
“别开玩笑。马丽,在男人身上投资你只会破产。”我本想说,“你们这帮人,让香儿向社会献身已经够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家是在投资爱情。”邵美说得斩钉截铁。
“那当然好。在爱情上投资会成为富翁。可惜从亚当开始,至今无人走运。” 我瞟了马丽一眼,不再理邵美。
吃完饭送马丽回学生楼,我拿出事先放在衣袖里的杂志对她说:“四十六页有柏拉图要他弟子摘麦穗的故事,你好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