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那人是不是个捕快,先前我还以为那人是过来抓他的呢。甚内答道,那是个贼,不是什么捕快,不过,这件事可真是闻所未闻,强盗居然抓起了贼。我苦涩地笑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算不准他是否已将钱带过来了。我在想些什么,甚内心知肚明,便抢在我出声询问之前取出了一包又一包的银子,它们原本是放在他的口袋里的,现在全都被他搁到了火盆前面。
“6000贯银两都在这里了,请您不必再为此忧心——今天我带来了200贯银两,请您收好,其实昨天我就已将大半银两都准备好了,只差这200贯。我趁着你们夫妻不备之时,已将昨天筹到的银两全都放入了茶水间的地板下面。今天那个窃贼说不定就是闻到了银子的味道才会到这里来的。”
他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现在不用您提点,我也明白不能收强盗送来的钱,但那时候的我却没有想过对与错,在那之前,我一直在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心存疑惑,等收到钱以后,我便不能不接受了,否则就是毁了我的全家。我不停地朝甚内行礼,不住声地哭,却没有说任何话。当时我的那种心情还请您体谅。
在甚内的帮助下,我并未破产,之后我们一家生活安定。但在接下来的两年,甚内一直杳无音讯。我时常在圣母马利亚面前偷偷为他做祷告,希望他能无病无灾。直到近来,我从街头传闻中得知,甚内已被逮捕、斩首,脑袋还被悬挂在回桥桥头上示众。我在惊诧之余,私底下也曾为他哭泣。这么多年以来,上帝的惩处一直没有降临到他头上,他已经算是很走运了,现在种恶因得恶果,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我却一定要祈祷他能在阴间享福,毕竟他曾帮了我那么大的一个忙。为了能去看一看他那遭到示众的首级,今天我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回桥桥头。
很多围观者已经聚集在了桥头悬挂他首级的地方。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今天那里照旧摆放着一张告示,将他所犯的罪行公告天下,照旧有衙役在那里看管他的首级。那颗头颅挂在一个由三条竹子搭建而成的架子上头——哎呀,那颗头颅鲜血淋漓,真是骇人,我几乎不晓得该如何去形容它了。我混在那群喧嚷的围观者中间,仰望着那颗惨白的头颅。忽然之间,我愣住了,这颗头颅不是属于阿妈港甚内的,不是的。他和甚内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的眉毛又黑又粗,下巴向前凸起,双眉之间还刻着刀疤。我像是忽然遭了雷击,周围的人,竹架子上的头颅都在瞬间跑出了极远的一段距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颗头颅不属于甚内,它属于20年前的我,那时我刚好救了甚内一命,它就是我的头颅啊。那一刻,如果我的舌头可以转动的话,我就会喊出弥三郎的名字,但当时我全身上下都在哆嗦,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弥三郎!我看着我儿子的头颅,就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它。那颗头颅半睁着双眼盯住我。我儿子因何会被误会为甚内?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只要认真一点,就完全可以避免这个错误啊。莫非当晚到我家里来的假僧人并非真正的阿妈港甚内,真正的阿妈港甚内其实就是我儿子?不可能的,这样的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纵观整个日本,也就只有甚内能在三天以内将6000贯银两搞到手。忽然之间,我眼前浮现出了两年前的那个雪夜,在院子里跟甚内打架的男人的身影。他是什么人?是我的儿子吗?当初我一眼望去就觉得他真的跟我儿子很像,莫非只是我看花了眼?他有可能就是我儿子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头颅,幡然醒悟过来。我看到他的嘴巴半张着,嘴唇泛紫,一种微妙而迷茫的笑容似有还无。
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哪有人在被斩首示众以后还能笑呢?起初我也觉得这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但是那张干巴巴的嘴巴千真万确是在微笑,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凝视着这古怪的微笑,凝视了很长时间,自己也下意识地笑起来。在笑的同时,我的眼泪也淌出来了。
“爸爸,宽恕我吧……”
只有微笑,没有言语,但我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爸爸,儿子不孝,请您宽恕我。两年前的那天晚上,天降大雪,我为了乞求您的宽恕悄悄返回家中。我预备等夜深时分就敲响您的卧室房门,跟您见面,因为我担心白天来见您会让店里的员工看到,这会叫我觉得很尴尬。我来的时候,看到茶水间正好还亮着灯,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就在这时,我一下子就被人抱住了,那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爸爸,您很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之所以会匆忙甩开那人,逾墙而走,就是因为您忽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借着雪地的亮光,我看到跟我打架的那人似乎是个游方僧人。由于此后没看到有谁追过来,我便重新鼓足了勇气,返回茶水间那边。随后,你们的对话就透过隔扇的缝隙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爸爸,甚内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北条屋家族因为他才能化险为夷。我当即立誓,无论如何都要报答他的恩情,为了拯救他脱离险境,就算要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是唯一一个能够报答他的人,因为我已被家人驱逐出来了,四海为家。这个报恩的良机,我足足等了两年才等到了。现在我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能再为您尽孝道了,请您不要因此责怪我。与此同时,我又觉得非常欣慰,毕竟我已经帮全家人报了恩……”
我对儿子的勇敢肃然起敬,回家途中,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们父子俩都是教徒,我的儿子弥三郎还有个教名叫保罗,这些您尚不清楚。然而——我的儿子命运凄惨,哦,我也是一样,今天我之所以还能来到这里,哭着把这些事情告诉您,就是因为先前阿妈港甚内曾救了我,帮助我们全家摆脱了破产的命运。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尽管我非常舍不得我的儿子。我的家人们直到现在还能生活在一起,这的确很好,但不是最好,毕竟我的儿子已经离开了人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如果我继续这样活着,说不定会对我的恩人甚内生出仇恨之心,因此请您拯救我吧……(哭声良久不止。)
保罗弥三郎的话
圣母马利亚啊!我的脑袋在天亮时分就要落地了。我的灵魂将在脑袋落地的同时飞到您身旁,就像一只小鸟一样。不,说不定我会掉进地狱的火坑,而非升到天堂,要知道,我活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恶。然而,此刻我却觉得欢欣鼓舞,这种感觉已在我身上消失了二十年。做出今日这样的选择,我并没有半句怨言。
我的名字叫北条屋弥三郎,可是我被斩首示众时,我会被称为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正是在下——阿妈港甚内,这可真是畅快淋漓啊——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吗?当这个名字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时,蔷薇与百合就仿佛开遍了我心里的每个角落,尽管我正被囚禁在黑漆漆的监狱中。
两年前那个冬季的雪夜,我至今印象深刻。我悄悄来到父亲家中,想找点钱好去赌博。我看到有灯火从房间里漏出来,就打算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忽然默默地扯住了我背部的衣服。我朝后甩开他,结果却再次被他扯住了——我们在一起厮打起来,尽管我连对方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两三个回合过后,忽见有人敞开了茶水间的隔扇,并举着灯火来到院中。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摆脱了对方,逾墙而走,就是因为我看到从茶水间走出来的正是我的父亲弥三右卫门。
跑出大概十余丈后,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屋檐底下,并在那里藏了起来。我望着这条道路的首尾两端,路上漆黑一片,大雪纷飞,根本就看不到任何人从这里经过。那个人没有过来追我,刚才情况紧急,我只看到他的装扮像一个游方僧人,但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显然他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僧人,他的双臂非常有力。在这个大雪之夜,这个僧人因何要来到我家?——这可真是咄咄怪事。思量片刻,我打定主意返回茶水间那边,查探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做当然会有危险,但我已经顾不得了。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大雪依然没有停止,这个古怪的游方僧人却趁着这段时间走向了小川町。他就是阿妈港甚内,闻名京城的大盗。他时常变换自己的装束,武士、连歌师傅、生意人、僧人。我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心情尾随在他身后。阿妈港甚内叫我魂牵梦萦。杀生关白的大刀是被甚内偷走的,暹罗店里的珊瑚树是被甚内骗走的,备前丞相家里的沉香是被甚内砍倒的,外籍船长泼莱拉的怀表是被甚内抢走的,另外,他还曾在一夜之间洗劫了五座地下仓库,还有八名三河武士死在了他的刀下。这就是阿妈港甚内,除了这些,他还做了很多坏事,它们将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眼下,甚内正歪戴着斗笠,走在明晃晃的雪地中——我觉得很幸福,只因他就在我眼前,但我并未就此满足,我希望能将这种幸福感加深。
净严寺后是一道漫长的土墙,附近荒无人烟。就算是大白天想掩人耳目,此处也一样是最佳选择。于是,我就在这里追上了甚内。看到我之后,他心平气和地立在原地,并未表现出丝毫慌乱。他没有说话,只是拎着手杖静候我先出声。我朝他行了个礼,心中十分胆怯。他的面部表情波澜不惊,我瞧着他,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叫弥三郎,我的父亲就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
我的脸孔沐浴在灯火之中,为了能将这些话说出来,我费了好一番气力。
“我之所以追上您,是因为我一直很仰慕您,现在我对您有一事相求……”
甚内默默地颔首。我一方面觉得很胆怯,另一方面又觉得情绪高涨。最后,我终于勇敢地跪到雪地中向他坦承,当初父亲把我驱逐出来,我不断沦落,如今已变成了一个流浪汉,今天晚上,我原本打算到家里偷盗,哪曾想却遇到了您。您跟我父亲之间的对话,我都已经听到了——我将这番话言简意赅地表述出来,甚内凝视着我,眼神冷漠,一言不发。我一面窥视着他的眼神,一面又往前跪了跪。
“您赐予了北条屋全家巨大的恩惠,我作为受益人之一,已打定主意要拜您为师,您的大恩大德,我将永世不忘。我什么坏事都会做,偷东西、纵火我都会,并且做得只会比其他人更好……”
甚内还是一言不发。我的情绪愈发高涨,热切地说下去:“我必定会竭尽所能,您就收我为徒吧。我对京城、伏见、堺、大阪等地都熟悉得很。我曾杀过人,并且杀了不止一个,我能在一天之内跑上90里路,也能单手举起150斤重的麻袋。我会对您言听计从,不管您是叫我去偷伏见的白孔雀也好,去点燃圣法朗士教堂的钟楼也好,去拐带右大臣的千金也好,去砍下奉行官的头颅也好……我都会照做。”
话说至此,我一下子就被他的扫堂腿踹到了地上。
他大叫道:“混蛋!”说完就要走。我死死扯住他的僧衣,疯了似的说道:“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不会再离开您,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请您收我为徒吧。就算是《伊索寓言》里的狮子大王也曾救下一只老鼠,就让我做一只老鼠好了,我……”
“别说了,你的回报我是不会接受的。”甚内推了我一下,我再次摔倒在地。
“你还是回去孝顺你爹去吧,败家子!”
二度摔倒的经历让我觉得非常沮丧。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报答您!”
然而,甚内已在雪地上急急忙忙地走掉了,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他的斗笠在月光的照耀下投射出一片阴影……我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内一直没跟甚内见过面(突然露出笑颜)。“你的回报我是不会接受的!”……这就是他当日所说的话,但我却要在黎明到来之际做他的替死鬼了。
圣母马利亚啊!为了报答他,两年以来我吃尽了苦头!我的目的就是报答他——不仅如此,我这样做同样是为了洗雪耻辱。但是,此刻甚内身处何方,在做何事?——谁人能晓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呢?甚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都无人知晓。当日出现在我面前的假僧人身材很矮,大约40岁的年纪;但他到了柳町的烟花之地就会摇身变成一个流浪汉,脸色红彤彤的,蓄着胡子,年纪还不到30岁;他在歌舞伎剧院闹事时,旁观者都说他满头红发,佝偻着身子;他到妙国寺去抢劫珍宝时,旁观者见到的却是一个青年武士,额头上覆盖着刘海儿——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甚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必指望能看清真正的甚内是什么样子的。去年年尾,我生了病,开始不断地吐血。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但我的心中却一直盘算着该如何洗雪我的耻辱。某天,我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一个绝妙的点子随即浮现出来。圣母马利亚啊!我之所以能想到这个绝妙的点子,完全是仰仗您的庇佑。吐血症把我的身体折磨得十分虚弱,我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我已打定主意要将这副躯体变成牺牲品——要想将我的心愿变为现实,这就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一个人在这个夜晚欢笑着,将一句话反反复复地絮叨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帮甚内把这颗头颅丢弃掉!”“我要帮甚内把这颗头颅丢弃掉!”……
世间最完美的报恩方式莫过于代替甚内接受斩首之刑!我死了以后,甚内的所有罪孽也就跟着烟消雾散了。从今往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大步走过日本的每一寸土地。但他也要为此做出牺牲(再次笑起来)……仅仅过了一夜,我就变成了闻名遐迩的大盗,将甚内的一切荣耀都据为己有:在吕宋助左卫门手下任职,将备前丞相的沉香砍倒,将暹罗店中的珊瑚树骗走,将伏见城内的金库洗劫,让八名三河武士做自己的刀下亡魂(第三次笑起来)。我在帮助甚内的同时,也将他的威名消除了,我在帮助自己的家人报恩的同时,也洗雪了自己的耻辱——这样的报恩方式是世间第一痛快淋漓的,世间第一。我在今夜欢喜地笑起来,我会做出这样的反应是毫无悬念的——我无论如何都要笑,就算此刻正被关在狱中也是一样!
这个绝妙的点子成型之后,我就到皇宫去偷东西。潜入宫内时正值夜晚,我看到宫殿外面生长着一片松树林,有灯火从宫殿的帘幕中透出来,在林中投射出一片阴影。院中空无一人,我按照事先的计划,从廊道的顶端纵身跃入院中。四五名负责皇宫守卫工作的武士旋即现身,利落地抓捕了我,一切都如我所愿。一名蓄须的武士压住我的身体,用力将绳索绑缚在我身上,并自言自语道:“这次总算抓到了甚内。”没错,有胆子到皇宫偷窃的人,世间就仅有阿妈港甚内一人!他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叫我在使劲儿反抗之余又不由自主地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