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小说中刻画出了人的心理会发生的微妙变化,其原因有时是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冥冥之中守着牵引,仿佛在受着某种直觉的指引。而芥川又是最擅长描写人性和人的心理。读他的小说常常会让人感到惊讶,惊讶于他对于人性和人心的了解怎么会如此深刻,在篇幅不长的作品中竟然能把人性和心理刻画得如此生动和透彻。从这个意义上讲,芥川不愧是日本文坛上的鬼才。
《阿富的贞操》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围绕着芥川的短篇小说手法简单讨论人性中美与丑的真谛、善与恶的碰撞,以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内涵并从中得到关于生活的启示。
报恩记 / 芥川龙之介(日)
作家档案
见《阿富的贞操》。
这是一篇关于强盗报恩的故事。一位良知未泯的强盗,为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不惜以死回报当初的恩人。
阿妈港甚内的话
甚内是我的名字。至于我的姓氏……哎,大伙儿从很久以前就以阿妈港甚内作为对我的称呼了。您对阿妈港甚内这个名字有没有耳闻?不用惊慌,完全没有必要,那个赫赫有名的强盗您已经听说了,不才正是在下。但您不用担心,抢劫并非我今晚来到这里的目的。
您在日本的神父之中很有名望,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跟一名强盗独处对您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开心的经历,哪怕只是独处片刻。可强盗并非我唯一的职业。听命于聚乐公的吕宋助左卫门中一度出现过一位名叫甚内的低等官员。另外还有一位名叫甚内的连歌师傅,利休居士那把以“红头”命名的珍贵勺子就是他送的。前几年,大村一带有个露天通事写了一本书,书名叫《阿妈港日志》,他的名字同样叫甚内,不是吗?那个在三条河原乱斗中营救了马尔特奈特船长的和尚,那个在堺地方妙国寺门口兜售南蛮草药的生意人……同样都叫甚内。他们还不是最重要的,去年那个在圣法朗士教堂将盛有圣母马利亚的指甲的黄金舍利塔捐赠出来的教徒也叫甚内,他才是最重要的一个。
但今天晚上我没有充足的时间把他的事迹从头到尾说一遍,这真是一件憾事。不过,您要相信,相较于天下间所有的平民百姓,阿妈港甚内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既然如此,我便将我此行的目的用尽可能简短的话语向您表达出来,我想请您帮一名死者举行弥撒仪式,就是这样。不是的,此人与我无亲无故、无冤无仇。至于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哎,应不应该说出来呢,我实在没法确定。为他的亡魂——为保罗这位日本同胞祈福,就这样说吧。这样不可以?——既然是阿妈港甚内委托您办这件事,自然要十分小心。您无论如何都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无论他是生还是死。至少我要请求您将十字架挂到自己的胸口。不是的——请别见怪(笑)。作为一名强盗,我真是放肆极了,居然对一名神父提出质疑。但如果您不依从我这个请求(一下子严肃起来),您将会在活着的时候遭到报应,甚至在死了以后还要接受地狱之火的酷刑。
那件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当时我打扮成一个游方僧人,半夜三更徘徊在狂风大作的京师大街上。我并非从这天晚上才开始这样徘徊,这种情况接连持续了五个夜晚。每晚初更过后,我便会开始偷窥那一带的住户,当然了,做这种事可不能叫别人发现了。至于我这样做的意图,自然不言而喻。尤其是那段时期我正急需一笔钱,因为我想漂洋过海赶赴摩利迦。
街上的狂风呼啸不止,路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了天幕上的点点星辰。我从黑压压的屋檐下面来到了小川町,一座庞大的宅院就坐落在十字路口的拐弯处,那便是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家。北条屋在京城很有名气,虽然跟同在海上做生意的角仓相比有些失色,但到底是个有钱的生意人,拥有一两艘沙船,可远赴暹罗和吕宋。反正已经撞见了他,我便准备冲他下手,尽管我并非为了他才特意到京城走这一趟。当晚狂风大作,这一点我在前头已经提过了,这正好方便我们这一类人行事。我将自己的斗笠和手杖藏到了路旁的水缸中,之后便纵身跃上了高高的墙头。
很多人说,阿妈港甚内懂得隐身之法——这样的说法只有那些世俗之人才会相信,您自然不包括在内。我不懂得隐身之法,我体内也并未附着恶魔,我不过曾在阿妈港拜师学艺。我的师父是一名葡萄牙船医,他传授给我一些非凡的武艺。我可以在需要时轻而易举地将巨大的铁锁拧断,将沉重的门闩挪开(笑)。这类偷盗的本事前所未有——它类似于西洋枪和十字架,都是从西方传到了日本这个蒙昧的国度中。
进入北条屋的里院,走上一条幽暗的走廊,这些并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当时夜色已深,一个像是茶水间的房间里却还亮着灯,并有说话声从中传出来,叫我很是意外。我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因为这叫我联想到了“狂风大作之夜的茶话会”,然后我就轻手轻脚地从旁边走过去了。半夜三更,这家的宾主却在如此优雅的房间里聊天,尽管我并不担忧自己将要做的事会受到这种声音的打扰,但这还是引发了我的兴致。
我来到隔扇之外,有茶水沸腾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这与我事先料想的并无出入,但是某人的泣诉声也在同一时间传了出来,却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听声音是一个女人在哭,但究竟是谁呢?夜半时分,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富户家中的茶水间里哭泣,这件事实在反常。我透过隔扇的缝隙,借着从其中漏出来的灯光,屏住呼吸向里面偷窥。
我看到其中悬挂着字画,还摆放着菊花,整个房间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古朴——这个房间既宁静又雅致,一如我先前所料,在房间前侧——一位老者就坐在我的视线正对着的位置,他身上穿着羽绸质地的外衣,上面有细密的纹饰,双手环抱在胸前,整个人鲜明得就如同茶水的沸腾声,他应该就是这里的主人弥三右卫门吧。一个老女人坐在他的下首,她的发髻梳得很高,看上去煞是庄重,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这会儿她正不停地抹眼泪。
我想:“应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问题了,这种事就算是富人也在所难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我并不是因为对这两夫妻产生了什么恶念才会微笑。40年来,我一直臭名昭著,像我这样的人总喜欢幸灾乐祸,当看到对方遭遇祸事时就更是如此(面目狰狞)。眼看着这对年迈的夫妻哀伤叹惋,我却像在看歌舞伎的表演一样满心欢喜(露出了讥讽的笑意)。但无论是什么人,在读小说的时候都喜欢读那些悲伤的桥段,所以我有这样的表现并非特例。
片刻过后,弥三右卫门叹息道:“哭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正是这次的考验是躲不过去了,我决定明天就遣散所有的职员。”
弥三右卫门夫人是怎么回答的,我并没有听清楚,因为当时茶水间内正好被一阵大风所扰,里面的声音出现了一阵混乱。随后,男主人将双手搁在膝头上,点了点头。接下来,他抬起头来,朝竹制的天花板望去。我看着他,越来越觉得他很眼熟,他的眉毛又黑又粗,他的颊骨十分尖细,尤其是他那狭长的眼角,此前我的确曾经见到过他。
“上帝啊,请赐予我们力量……”
弥三右卫门合起双眼,低声祈祷。老女人随即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我还在死盯着弥三右卫门的面孔不放。又有一阵风从房间外面吹过,发生在20年前的一段旧事忽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弥三右卫门的形象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不过是想把实情简略地描述出来,就不详述发生在20年前的那段旧事了。那时候,我从海上抵达阿妈港,被一名日本船长搭救。我们告别时,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原来,我眼前的弥三右卫门就是当年那名船长。这样的巧合真叫人意外。我继续凝视着老者的面庞,当年珊瑚礁的海水以及白檀山的气息正从他宽厚的身躯以及骨节粗大的手上散发出来。
在结束了漫长的祈祷之后,弥三右卫门心平气和地跟老女人说:“上帝会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做出安排,我们只有听天由命了——瞧,茶水已经沸腾了,我们一起来喝茶吧!”
老女人将心中的悲伤再度抑压下去,轻声回应道:“你说得对,但叫我觉得遗憾的是……”
“算了算了,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北条丸失事已经让我们失去了所有财产……”
“不是的,这不是我真正想说的,我想说的是,要是我们没有赶走我们的儿子弥三郎……”
这番对话让我再度微笑起来,这次我是为自己找到了“报恩的良机”而感到欣慰,并非在幸灾乐祸。我,阿妈港甚内,一个通缉犯,也可以报恩了。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我心中的喜悦(语带嘲讽)。那些做好事的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因此当他们做好事时,也不会有快乐的感觉,他们可真叫人同情。我当时的心情是这种人难以体会的。
弥三右卫门不再看灯了,他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世间要是没有了像他那样的畜生就好了。解决现在这个难题需要大笔资金,要是他能做得到的话,那么我们赶他走便……”
说完这些话,弥三右卫门忽然发现了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当时我已经默默地把纸制的隔扇推开了,我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游方僧人,头上还戴着南方人才会戴的头巾,而我的斗笠刚刚已经摘掉了。他见到这样一个我,不大吃一惊才怪。
“你是什么人?”弥三右卫门旋即纵身跃起,尽管他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
“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我的名字叫阿妈港甚内……我是一名强盗,哎,您不用担心,今天晚上我是为了别的事才会到这里来的……”
我将头巾摘下来,到弥三右卫门跟前坐下。
不用我说,您也完全能猜到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向他承诺一定在三天内筹集到6000贯银两给他,以此来帮他渡过难关,回报他当年对我的恩德。啊,好像有什么人出现在了门外。我等明日或是后日晚上再悄悄赶过来吧,请您见谅。在日本的天幕上根本就看不到那巨大的十字架星,但在阿妈港的天幕上就能看到。我担心自己会有负于保罗的灵魂,所以才没有像星星似的离开日本,所以才会在今天晚上专门来找您帮我举行弥撒仪式。
您想知道我逃离此处的方法?我完全可以自如地进出这扇很高的天窗,以及那条粗大的烟囱,您根本用不着为我担忧。您就当给我的恩人保罗的灵魂一个面子,现在我恳请您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今天跟您说过的话,任何人都不可以。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父,我要向您忏悔。最近有个名叫阿妈港甚内的强盗声名远扬,您应该已经听说过他的事迹了。听旁人说,此人无恶不作,根来寺那座高塔一度成了他的落脚点,杀生关白的大刀他偷过,海外吕宋的太守他也劫过。最后,他被人逮捕了,在回桥桥头上斩首示众,此事才刚刚发生没多久,您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曾经遭遇过一次巨大的灾难,因此从阿妈港甚内那里领受了巨大的恩惠,在这件事上,眼下我已经没什么好辩驳的了。我会对您说个清楚明白,请您在听完以后帮我向上帝祈祷,恳请他能宽恕我犯下的罪孽。
两年前的那个冬季,连续不断的大风暴将我那艘以北条丸命名的船击沉了,我失去了所有的财产——我们北条屋一家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选择四散逃亡。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平日里根本就没有真心相待的朋友,只有生意上的对手,这一点您应该明白的。我所有的财产在此事过后都被打入了地狱底层,就像在海中倾覆的一艘船。那天晚上,忽然之间——那晚狂风大作,我们夫妻二人在您熟知的那个房间聊到了夜半时分,当晚的情景我直到今天依然印象深刻:阿妈港甚内忽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一身游方僧人的打扮,头上还戴着南方人才会戴的头巾。在那一刻,我既惊诧又恼火。他告诉我,他是因为想要偷窃才会偷偷潜入我家,茶水间里的灯光和说话声吸引着他透过隔扇的缝隙朝里窥视。然后,他发觉我就是二十年前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恩人弥三右卫门。
二十年前的确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时我是“弗斯泰”号的船长,此船要经过阿妈港,在那里靠岸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没有蓄须的日本人,并将他救了下来。那时候,他正被人追捕,无处藏身,因为此前他曾在酒后斗殴的过程中将一名中国人打死了。他后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大盗阿妈港甚内,这件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的话让我想起当年确有其事。还好我的家人在他出现时都已进入了梦乡,没有听到他说的这些话。随后,我便询问他此行的目的。
甚内说要竭尽所能帮助北条屋家族渡过此次的难关,以此作为对我20年前的大恩的回报。跟着,他便问我所需的银两数目。世上哪有跟强盗借钱的道理?我不禁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他是大盗不假,但是他既然选择了我家作为偷窃的对象,显然也不是腰缠万贯之人。但没想到在我说出那个数目以后,他垂首沉思片刻,竟答应了下来,他说当晚要拿出那笔钱时间实在太紧,但三天之内,他肯定可以拿出来。真的可以拿出来吗?我实在难以想象,要知道,我需要的可是一笔巨款,数额高达6000贯银两。我明白此事可能无法办到,但在当时,除了接受他的提议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甚内当晚在我家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之后就顶着狂风离开了。翌日,银子没有出现。一天之后,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又过了一天,天降大雪,依旧是杳无音讯,直到夜幕降临时也没有出现转机。对于甚内这个承诺,我原本并无多大把握,但我心存侥幸,一直在等他,直到那时还未着手遣散职员。那晚,我在灯下聆听外头的落雪声。
突然有打架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当时三更应该已经过去了。我马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甚内,便将朝向院子那边的隔扇敞开,举着灯火朝那边张望,心想莫非捕快追他追到这里来了。茶水间前面到处都是雪,有两个人正在地上扭打,他们将那里的竹子都压倒了一片——其中有个人突然甩掉了另外一个,然后迅速跑到树下逾墙而走。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到了墙外头,因为自从大块的积雪坠地声,以及逾墙而走之声消失后,周围就安静了下来。被他甩掉的那个人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并没有去追赶他,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跟前,对我说:“我,阿妈港甚内来了!”
这天晚上,他依旧头戴南方人戴的头巾,一身游方僧人的打扮。我瞧着他,感到十分惊讶。
进屋之后,甚内苦涩地笑道:“其他人没有听见,真是万幸,不过却吵到了您。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个人上了屋台,正打算爬到下面去。我想知道他的身份,便去抓他,但最终也没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