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客厅,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出现了。他发现,这只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并不是那个他无比向往的给予过他无穷的痛苦经历的地方。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已。他终于确信,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简单而普通,只是他的想象让它们变了模样。
门被打开了,琼奎尔走了进来。就在见到琼奎尔的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已经记不清她的相貌了。他觉得,自己的脸变得苍白了,声音也变得微弱了,就好像一声叹息。
琼奎尔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长长的头发被从身后伸出来的一条金色丝带绑成了王冠的形状。当她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她的黑如天鹅绒般的眼睛跟他的目光接触到了一起,那一刹那,他的身体因为紧张而颤抖了——他发现,她的身上依然保留着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这种魅力来源于她的美丽。
他们一起向前走了几步,握了握手,同时说了一声“你好”。之后,他们在相距很远的两张椅子上分别坐了下来。
她先开口说话了:“你来了。”
他心情紧张,但故作平静地答道:“我正巧顺便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情紧张得难以控制了,又不敢正视她,只好扭头看着别的地方。他知道此时他应该主动和她说很多话,但是他觉得似乎没有什么该说的,除非他立即向她炫耀他取得的成就。此时更不能轻易谈论以前的关系,因为这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谈论天气情况。
“我又做错了什么吗?”这种紧张的沉默让他难以承受,于是他猛地开口了。
他问她道:“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到来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她一如既往地冷漠,回答道:“没有。”
他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伤感,是与己无关似的伤感。这让他感到沮丧。
“那么,你订婚了吗?”他继续问道。
“还没有。”
“那么,你谈恋爱了吗?”
她没有说话,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不置可否地应答了一声,然后身体向后倾,靠到了椅背上。只三言两语,这个敏感的话题也说完了,并不是按照他预想的模式进行的。
片刻之后,他用极其温柔的语气说道:“在你我都经历了很多之后,我还是想回来,回来见你。不管以后我的生活是怎样的,我都不会再次像爱你那样爱上另外的女孩儿。”
这是他们分别之后他时常在心里跟她说的话,在返回美国的船上,他觉得这么说好极了,既能向她表白珍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刻骨铭心的爱意,又能准确地反映他此时不置可否的心情。此时此刻,在他的周围,过去与她一起经历的一幕幕情景缠绕着他,使得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沉重。在这样的气氛里,那句“好极了”的话,听上去也失去了该有的意境。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在用眼神告诉他什么,但他却读不出来。
“你当真不再爱我了吗?”他定了定神,沉静地问道。
“是这样。”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又恢复了沉默。
几分钟之后,凯瑞夫人推门而入。凯瑞夫人的到来,使他进入了另一个重要的话题,即炫耀他所取得的成就——要知道,在他到来之前,这里的报纸用半个专栏的篇幅报道过他的事迹。但这不能让他立即兴奋起来,现在他知道了,他仍然爱着她,他还坚信,有些往事可以重演。这是他确信了的。其他的事情,还需要他谨慎小心地走下去。
凯瑞夫人安排道:“现在,你们应该去拜访一下那位种植菊花的夫人。她读过报纸上刊登的很多关于你的文章。在你到来之前,她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见见你。”
于是,他和琼奎尔一起去拜访种植菊花的夫人。当他们两个人在街上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发现,她的步子总是准确地踩在他的步子之间,这个发现让他有些兴奋。
种植菊花的那位夫人为人和善,在她的花园里,她种植了许多菊花,有白色的、粉色的,还有黄色的,大大的菊花开得真是漂亮,走在菊花丛中,能感觉到浓浓的夏日气息。花园中间有一道门,当他们一起走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当时,乔治退到了旁边,打算让琼奎尔先经过那道门,但她并没有立即往前走,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这件事的奇特之处不在于她的表情,因为她表情平静,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奇特之处是,那一刻他们沉默着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还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很快,这种情景就过去了。他们依次经过那道门,走到了另一座花园里。
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从菊花园里出来,沿着街道往回走。他们慢慢地并肩走着,好像都有一番心事,没有再说话。这种沉默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在饭桌上,乔治向凯瑞先生谈起了他在秘鲁的工作经历。在谈论这些的时候,他刻意地想让他们知道,他以后的事业和人生都将是顺风顺水的。
晚饭之后,房间里只剩他和琼奎尔两个人了。他们的爱情开始于这个地方,也结束于这个地方,但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一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就失落了,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伤感。也是在这张沙发上,他感受过痛苦和忧伤,好在以后不会再有这些了,以后,他不会再像那时那样疲倦、虚弱和可怜。随着这些东西永远消失的还有十几个月前他的热情、温暖和依赖。他做了人世间最明智的事情,从他人生第一次爱情之中,他获得了在绝境中赢得成功的力量,但是他也失去了青春洋溢的爱情。无论是得到的还是失去的,如今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许久之后,他平静地问她:“你不可能跟我结婚了,是吗?”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缓慢地回答道:“我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我就得出发去华盛顿了。”他说。
“噢?”
“我必须得去一趟华盛顿了。我本来计划乘坐明天最早的那一列火车去纽约,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得在华盛顿停留一会儿。”
“有事吧?”
“也不是,”他装作有些勉强地吞吞吐吐道:“我要去拜访一个重要的人物,而且必须得去拜访他。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帮助了我,帮我脱困。”
这是他瞎编出来骗她的。实际上,他根本不认识华盛顿的重要人物,也没有故友要拜访。
说完那个虚构的故事以后,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她的反应,她的眼睛先是微微闭了起来,然后又睁得大大的。他确信他让她感到了一丝伤感。他感到一丝满足。
他继续说道:“在我动身之前,我希望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咱们上次分别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恐怕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现在不告诉你的话,就没有机会了。那么——你是否可以像以前那样,坐到我的腿上来呢?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否则我也不会希望如此——不过,这可能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她点了点头,同意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就像去年春天她经常做的那样。她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感觉到了她的依靠,不禁有些心潮澎湃。他紧贴着她的身体,觉得心头涌起的感情就像一股电流一样,让他紧张和兴奋不已。他有种想要紧紧拥抱住她的冲动,也许是觉得不合适,于是自觉地向后挪动了一下身子,就开始讲了起来。
他告诉她,与她分别以后,他回到了纽约,在经历了两个星期的绝望与苦闷之后,他决心再次投入建筑工程师这个行当,于是到一家薪水不高但前景可观的建筑公司工作。后来,他作为第三助理工程师,被派到秘鲁参加工程。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件好差事,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崭露头角的好机会。就这样,他们10个人组成一支代表团,来到了秘鲁的库兹克市。刚到秘鲁的第10天,总工程师就得了黄热病,然后一命呜呼了。此时,机会出现了,对于每个智力正常的人而言,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剩下的9个人里,有8个是观察员或者测量员,只有他一个人是工程师。这就是他的机会,一个巨大的机会。
讲到这里时,她打断了他,说道:“对每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而言,都是绝好的机会?”
他面露兴奋地补充道:“嗯!甚至对智力不正常的人而言,也是机会。”
他继续往下讲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于是立即给纽约的总部发电报……”
讲到这里,他更加兴奋了,靠在沙发上说道:“我不能再遭遇失败了,我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你要知道,我等不及想取得成功了……”
“哪怕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是的,一分钟都等不及了。”
“也没有时间……”
她说了一半,停下了。
“嗯?怎么?”
“看一下。”
他停下来,脑袋向前耷拉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向他靠近了一些。她半张着嘴巴,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他凑近她的嘴巴,轻声说道:“我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是的,他拥有全世界的时间,还拥有他们两个人的整个人生。然而,就在他们的嘴唇再次碰触到一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即使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他也不会再回到已经逝去了的那段失落的时光了。尽管他依然能拥抱着她,一直拥抱到胳膊酸痛;尽管她美丽依旧,迷人依旧;尽管他们曾经深沉地恋爱过对方,那些过去了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在黄昏或深夜的风中相拥低语的情景再也没有了。
他在心里说道:既然回不来了,就让它们流走吧!尽管人世间的爱情千姿百态,但不可能出现相同的两份爱情。
精要评点
《明智之举》写时间的流逝让错过的爱情永不再重来,让人十分动容:“这世上有的是时间——他的一生和她的一生。可他一吻她,就立刻明白过来就是他找遍永恒的宇宙也无法找回那些失落的四月时光。此刻他可以紧紧搂住她,直搂到臂膀上筋肉暴突——她是可爱的,她是宝贵的,他曾为她而战,也曾拥有过幸福——可那暮色中缥缈的呢喃,和那夜色中温柔的微风,都将永远地失落……”
《明智之举》描写的是泽尔达和作者自己的切身经历,一切都是真实的。
古瓶恨 / 梅里美(法)
作家档案
梅里美(1803—1870),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剧作家和历史学家。他一生衣食无忧,学识渊博,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中鲜有的学者型作家。他文字底蕴深厚,虽然不具备司汤达、巴尔扎克等人的锐利批判锋芒,但他在小说中将瑰丽的异域风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性格不循常规的人物结合起来,形成鲜明的画面,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中难得一见的手笔。主要代表作有:《马铁奥·法尔科内》《塔芒戈》《费德里哥》《科隆巴》《卡门》等。《卡门》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后经法国音乐家比才改编成同名歌剧,“卡门”这一形象成为西方文学史上的一个典型。
这篇小说描写了一对情人的感情纠葛。生性敏感的圣科尼尔原本与情人恩爱有加,一天他道听途说,居然对情人产生了怀疑,最终酿成悲剧,而这一切仅仅是源于一只古瓶。
奥古斯特·圣科尼尔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尤其在那些上层阶级里,口碑更是差劲。他是一个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人,只与兴趣相投的人交往。有些人,他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而对于另外一些人,他却远远地躲避。还有他这个人比较慵懒,说话办事很少动脑思考,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天晚上,他刚从意大利剧院走出来,恰巧碰到了侯爵夫人。“宋塔格小姐今晚唱得怎么样啊?”夫人颇为优雅地问道。“是的,夫人。”他傻愣愣地笑着,但是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你要是以为他是一个内向腼腆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时髦少妇,他都能泰然自若地应答如流,如同跟同辈人说话似的。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侯爵夫人自然对他产生了偏见,认为他是一个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的小丑。
某个星期一晚上,夫人邀请他到府上做客。吃晚饭的时候,她不住地找些话题聊天,把近一个月搜集到的逸闻趣事都讲了出来。等晚宴结束离开的时候,他激动不已,并声称像夫人这样可爱的女子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又是这个星期的星期四,圣科尼尔又按时赴约,来到了这位夫人家中。不过,这一回他早就失去了耐心。等到他第三次接受邀请后,决定再也不来了。于是,夫人对外声称,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一个不懂斯文、野蛮无礼的人。
其实,圣科尼尔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只不过在他这个年龄,总是倾向把经过的事情留在心里。同伴们总是嘲笑他,对他情感的刻意宣泄总是嗤之以鼻。而他自己却像个小孩子,保持着敏感的孤傲。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缺点轻易暴露出来,因而千方百计地掩饰它们。为此,他虽然取得不小的成效,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温柔的内心极易激动,但是又害怕与他交往的人看出这一点,于是他拼命地隐藏。不幸的是,他越是这样做,内心的那股情感就越强烈。“放荡不羁”,“冷漠无情”,等等,他在上流社会中到处碰壁,获得了不少诸如此类的标签。他一个人在这种氛围中生活,惹不尽的烦恼蜂拥而至,使他那颗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备受煎熬。然而,他并不想把这些诉诸于人,尽管那样可能会使情况更加糟糕。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找个知音确实很难。不过,真是这样吗?难道天下就没有两个无话不说的人吗?很显然,圣科尼尔不相信友谊,这是人所共知的。在社交圈内,他总是置身事外,很少打听同伴们的秘密;而他有什么想法和行动,对于他们而言,也永远是一个未解的谜。法国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谈论自己是一个永久的话题。时间久了,圣科尼尔在他们当中听到了不少心里话。这些每周至少碰面两次的朋友抱怨他不信任他们。有一种普遍流行的观点认为,人们彼此间吐露心声应该是相互的。因而,那些主动把心事向别人吐露的人,自然也要求别人以同等的待遇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如果他们毫无收获的话,心中自然愤愤不平。
“他就是一个套中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叫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的骑兵队长评价道:“我恐怕永远都得不到圣科尼尔那个家伙的信任。”
“我觉得他就像一个耶稣会教士,”朱尔·朗贝尔接过话茬继续说道:“有人曾经见他从圣叙尔皮斯教堂进进出出,大概有两个来回。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整天想着什么,和他待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对劲。”
这两位闲扯了一会儿,各自分开离去。不一会儿在意大利大街,阿尔封斯碰见了圣科尼尔。他只顾埋头走路,根本就没看到阿尔封斯。阿尔封斯急了,一声喊住他,上去就挽起他的胳膊絮叨起来。还没有走到和平路呢,阿尔封斯就把他与某个夫人的浪漫热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圣科尼尔。那位夫人的丈夫是个小心眼,脾气暴躁,忌妒心极其严重。
就在这一天晚上,朱尔·朗贝尔在赌场上失意,便去歌舞厅寻欢作乐。跳舞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与他有相似遭遇的人。两人本来心中就有气,于是趁机吵了起来,最后还约好了决斗日期。朱尔向来都是找圣科尼尔帮忙做他的助手,并以此为借口找他借钱。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个可恨的家伙向来只管借钱,却从不打算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