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座由红色夯土垒成的要塞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里面的小广场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广场的尽头是片开阔地,里面有很多的店铺和拱形长廊,里面也种着树,和外面的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走到广场尽头,而是停在一座刷上蓝色生石灰的建筑旁,如果不注意看,会误认为它是一枚大炮弹。这座建筑没有窗户,光线是通过大门射进屋里的,屋子也只有一间。一位蓄着白胡子的阿拉伯老人,正在一块反光的木板后,喝着茶。由于店里很昏暗,他们只能看到,那位老者用茶壶把三个很好看的茶杯斟满,其他的就看不清了。进得店来,就闻到薄荷味的茶香气,沁人心脾。他们一进来就直奔柜台,隐约地看到一些锡制的茶壶、茶杯和托盘,还有它们之间夹杂着的明信片。阿尼娅站在门口处,为了避免挡住光线,她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这时她才发现,那个老者背后还有很大的空间,那里堆满了装得鼓鼓的口袋,有两个阿拉伯人,笑嘻嘻地坐在上面。除了这些大口袋,还有一些装着香料的口袋和木箱,大小不一,杂乱地堆放在那里。墙上还挂着黑色的毛毯,和绣着图案的头巾。柜台上,摆放着常用的工具,一台用黄铜做秤盘的天平擦得锃亮,下面放着一把磨旧了的木制直尺。还有一些被蓝纸包装着的甜面包,其中一个开了封,被人咬去了一小口。那老者放下茶壶,问了声好;此时室内的羊毛味和香料味,盖住了茶香味,飘了出来。
玛瑟尔连珠炮似的说话声响起了,这是他在谈生意时惯常的语速。他边说边推开直尺和天平,顺手把手提箱放到柜台上,以便在老板面前展示他的货物。他大声地夸赞着箱子里的布料和头巾,好像急于要把这笔生意谈成;他会突然大笑起来,仿佛一个自卑的但又极力想讨男人欢心的女人。他摊开双手,自信地展示着他的货物,等待着买者的回答。那老者对这些货物并不感兴趣,他摇了摇头,把茶具递给身后的两个阿拉伯人,说了送客的话。玛瑟尔故作镇定地把布料叠好收了起来,额头上却不知为何渗出了些细细的汗珠。他擦着汗,叫那个阿拉伯的仆人提了箱子,打算另找买家。最后,生意还是在这家铺子里谈成了。玛瑟尔自言自语道:“傲慢也不能当饭吃啊,最后还是买下了不是?这世道,谁活着也不易。”
阿尼娅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时风小多了,天上的云彩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些蓝色的天空,太阳光从缝隙中射下来,给不了人们任何的温暖。他们出了广场,走上大街,沿着土墙一路前行。墙上不时出现几株凋谢了的玫瑰秧,有时会是一棵死了的石榴树。不仅两侧的景色有变化,每段路的气味也各不相同:刚开始还是尘土和咖啡混杂的气味,一会又变成了燃烧树皮的烟味,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羊膻味。土墙上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个小的洞穴,那是人们挖出了做店面用的。再往前走一段路,这些小洞穴就出现得越来越少了。阿尼娅步履沉重,她丈夫却显得轻松多了,这笔生意的谈成,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也变得健谈了些。他高兴地说:“嘿,小丫头,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他用称阿尼娅为“小丫头”的方式表达着兴奋,阿尼娅随口应道:“是的,送货上门谁不愿意啊。”
穿过了最后一条街,他们来到了市中心。这时已经是后半晌了,风几乎完全停了,天也晴朗多了。他们走到广场停了下来,玛瑟尔搓着手,不由地打量起脚边的手提箱来,他双眼含情,似乎没有把箱子当成死物。“看啊!”阿尼娅让玛瑟尔看远处走来的一位阿拉伯人。那个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看上去很精明强干。他身披蓝尼龙斗篷,足蹬黄色雨靴,手上还戴着手套,脸高高地扬着,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神色傲慢,踱着方步,看似向他们走来,实则是朝着他们前方的行人,并头也不低地脱着一只手套。他不同于阿尼娅羡慕的那些法军军官,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一定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头上的伊斯兰教包头巾说明了这一点。“唉,又一个自以为是的主儿,他以为自己是将军呢。”玛瑟尔不无讽刺地说。这儿的人是很傲慢,但这位似乎有点过了。他们的周围空无一物,而那位先生却笔直地朝他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根本没看到前方还有人一样。他越走越近,几乎要撞上他们脚边的箱子了。玛瑟尔赶紧抓住箱子,一把拽到了后边。对方毫不减速,大步流星地朝着要塞红色大门走去。阿尼娅扫了丈夫一眼,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自以为是的家伙!”玛瑟尔说道。阿尼娅没有做声,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世有些凄凉,阿拉伯人不近人情的高傲让她很自卑。她不想在这待下去了,突然很想回家。可是一想到今晚的落脚点是那家客栈,就又没了精神。旅店老板的话突然出现在了脑海中,对了,她突然想起了那片棕榈树林,饱览一下沙漠风光也不错。想到这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玛瑟尔,并建议先把箱子放回旅店。玛瑟尔却打算在晚饭前先睡一会儿,于是他回绝了。“好吧,”阿尼娅说。“那么请便。”他一下子觉得她很陌生,看了有一会儿才回答道:“我这就去,亲爱的。”
丈夫提着箱子回了店里,她在下面等他。看着店前面来来往往的阿拉伯人,她又一次感觉到孤独的来临。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袍子,而且都是男人,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么多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瞧都不瞧她一眼的男人她也从未遇到过。有几个人,似乎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但她只觉得,他们是把黝黑干瘪的脸扭向了自己而已。她想起了大轿车里的那个法国军人,和刚才那个傲慢的阿拉伯人,她觉得他们的表情如此相似。他们好像有眼无珠一样,明明是在看着自己,但总觉得他们眼望别处。当他们从形同虚设的自己身边走过时,她觉得自己的小腿一阵阵的发软。她现在一刻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回家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有什么用!”她正胡思乱想着,玛瑟尔回来了。
当他们来到那片棕榈树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们登上要塞楼梯,一转角,藏蓝色的天空赫然出现在眼前,天空像被洗过一样,一片云也没有,显得澄澈空旷。风早停了,空气显得很干燥,仿佛里面的水分被抽干了一样,这使他们的脸火辣辣的疼。上楼时,一位阿拉伯老人问他们要不要导游,他是靠着墙,一动也没动地问的,很显然他并不愿意充当这个角色。楼梯并非螺旋向上的,而是直上直下的,两边设有平台供人瞭望远景。他们越往上走,视野就越开阔,看到的远景也就越加敞亮清新,仿佛一切都被冻在冰块里一样。他们甚至都听到微风吹过棕榈树时的沙沙声了。阳光照射下的空气仿佛水面般宁静,却被这两位造访者不经意地打破开来。他们就像水螅在水面穿行,会划出道道水纹般,把阳光照射下的空气,荡地浮光潋滟。空气一直在他们身后震荡着,直到他们到达了顶层的平台。那瞬间开阔的视野,以及跨过棕榈树延伸到无限的地平线,让阿尼娅醍醐灌顶般欢畅。此刻,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那声音短促而震撼,仿佛春雷般在天空中愉悦地炸响,然而只一声就又归于了那无垠的天际。
接着,她便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世界来,她的目光沿着远处完美的弧线,从东到西一点点细细地看,那无边无际的旷野让她忘我地沉醉了。下边,阿拉伯城清晰可见,被蓝色和白色点缀的平台,高低有致地铺了开来,偶尔可见串串的红辣椒挂在上面,被阳光一照,发着暗红色的光。虽然极目远眺,可阒无一人。不过远处的青烟,和不时飘过的炒咖啡的香气,都昭示着城里人安居乐业的红火日子。阿尼娅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是风吹过棕榈树时让她出现了幻听。在这座城里,棕榈树几乎随处可见,土墙把它们分割的东一簇西一簇的,在微风的轻拂下,它们就会发出如同走路时的嚓嚓声。但在这平台上,阿尼娅却感觉不到一点风的气息。她极目远眺,直到天边,这部分区域,都是大片的红色灰色相间岩石统治着,那里是一个死一样的“王国”。她将视线移回绿洲,一座座宽大的黑色帐篷,出现在那片棕榈树林的西侧干河道旁。一只只单峰驼,看上去很渺小,伫立在帐篷旁边。它们仿佛被写在天地间的文字一样,一动不动。这字迹背后的深意,不知什么人能够参透。此时,一切都静极了,寂静像有生命一样,在这里与天地,三分着天下。
为了把更多的景色看进眼中,阿尼娅努力地向外探着身子,她一声不吭地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完全忽略了冻得直跳脚的玛瑟尔。他对眼前的景色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赶紧下去,这太冷了。阿尼娅不由自主地一路望下去,仿佛在更远处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对了,就在更靠南,更远处,在那片天地相接的所在,她感觉到了那种召唤的力量,那里有她想要的什么东西,有她一直熟视无睹的什么东西,存在着。黄昏悄然而至了,阳光从寒霜般的银色逐渐变成橘黄,仿佛有人从天空扔下来的黄色锦缎子。就在这时,阿尼娅感到了一种释然的欢愉,与这里不经意的邂逅,正在将她多年来积累的隐忍与不快,缓缓释放着。她似乎对游牧人的帐篷格外好奇。她真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真想去了解一下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虽然她还不确定那些黑色的帐篷里是否有人居住。他们逐水而居,过着动荡的生活,很少人了解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一直在迁徙。就是现在这片小小的城镇,也只不过是他们在天地间偶尔的住所。她发现这片绿洲是多么渺小,而下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地方,却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直到那里出现的一条河流,才终结了这一望无垠的红色沙漠。自亘古始,他们就在这片广袤贫瘠的大陆上游荡。他们不受任何人的指使,虽然过着贫穷的日子,但他们却以贵族自居,哪怕人生充满了艰辛,他们依然活得很有尊严,因为他们自由地统治着一个别样的王国。阿尼娅感觉自己的心在被什么感觉拔高着,她已经脱离了此刻眼前的现实世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不由得闭上双眼,享受着想象带给自己的美好与怅然若失。她明白了: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王国,它一直沉睡着不曾醒来,就是现在它出现了,也只是片刻的幻象,它终将消失。她睁开了双眼,想确认自己的幻想并未消失,看到的却是浩渺沉寂的天空,以及斑驳成碎片样的阳光,时间仿佛被打碎在这里,阿拉伯街区的嘈杂声也消失不见了。她恍惚觉得,时间停止了,地球不转了,一切似乎都不曾开始,也没有了结束,人不会生老病死,事不会物是人非。此刻生命只存在于她的心间,身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此时此地,她五味杂陈,泪流不止。
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能量,看得很清晰可是一点也不晃眼。它像按在天空中的一抹胭脂一样,渐渐西沉,并把那边的云染成了红色;东方则渐渐地被灰白占据了,并大有燎原之势。远处,一声犬吠声响起,叫声凄凉,在寒冷的空气中扩散到了无垠的虚空。阿尼娅这时才发现,她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太冷了,”玛瑟尔埋怨道,“赶紧回去吧,这太愚蠢了。”他伸出自己僵硬的双手抓住她,把她从栏杆处拖了下来,她一点都没有挣扎,乖乖地跟他下了楼。那位阿拉伯老人还在那里,他茫然地注视着他们,一直到下楼回城去。她亦步亦趋地走在丈夫的身后,突然的疲惫让她身形伛偻,她眼神木然什么也看不到,步履沉重,刚才的激情也消失不见了。在现实世界中,她高大的身躯和臃肿的穿着,以及与这里的人们成正比的白嫩,都使她显得太过显眼。这里真正的主人是那些围着车欢呼的孩子,没露过面的姑娘,又黑又瘦的男人和那个长脸的男子。她只不过是在身体这副皮囊里寄宿罢了,仅此而已。
她弓着身子在餐厅用完餐。玛瑟尔则除了抱怨太累了,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她强打着精神,依然抑制不住身体的疲惫,刚开始的感冒乘虚而入,变成了发烧。等他们上了床,玛瑟尔什么都没问就熄了灯,完全没注意到她上床时的恍惚。屋子里寒气袭人。她浑身发烫,皮肤却一阵阵地发抖。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快速流动,但身体却热不起来,越来越不畅的呼吸让她很难受。她有点害怕了。烦躁的情绪搅得她不住地翻身,老旧的大铁床被压得吱吱响。不要,千万不要得病啊。她现在应该像丈夫那样,已经入睡了才对。透过天窗,可以听到街市上的人声喧哗。有音乐和人的喧哗声传到她的耳畔,应该是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唱机放的,那音乐似曾相识。必须睡觉了。可是她一闭眼,那些黑色的帐篷就浮现在眼前,让她不受控制地去清点它们的数目;一闭眼就看到,那些像文字般的单峰驼,让她不由得幻想出它们吃草时的样子。无助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直到进入了梦乡。
可是刚睡不久,她就被吵醒了。声音来自郊区的野狗和家犬的狂吠,嚎叫声在一片沉寂的黑夜里显得异常清晰。阿尼娅冷得浑身发抖。她不断地翻着身,肩头不时地碰触到丈夫强壮的肩膀;突然,好像是在梦游,又好像非常清醒地,她一把抱住了他。高烧让她无法安然入睡,她只游离在睡眠的浅层。她似乎找到了避难港般,死死地靠着丈夫的肩膀,她都吃惊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嘴在动,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每晚都是这样的,两个人相拥着入睡,已经二十多年了,即使身体不适,或是客居他乡,从未变过。可是一想到他们没有孩子她就会害怕,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自己身边呢?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也许这就是她害怕的根源吧?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仅仅是因为自己对玛瑟尔很重要,所以才嫁给了他。他对她感兴趣,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不想老无所依。他也许并不爱她。夫妻即使感情不和,也不会使他像这样冷漠。但他的表情一直是这样吗?他们相爱从来都是晚上,双方用肢体感知着对方,眼睛在这时派不上丝毫的用场。她期待着正大光明的爱!到底有没有这种爱呢?她迷茫了,她只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建立在彼此需要的基础上的。但她需要这样的彼此需要,夜里更是如此,她几乎是在以此为生。而他,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逐步衰老,逐步迈向死亡,逐步变得孤独,而愈加顽固(别的男人也让她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固执几乎成了他们一贯的态度:这些愚蠢的人往往以理性者自居,但心中却琢磨着疯狂的想法,他们与女性的结合有时并非为了欲望,只是黑夜让他们感觉孤独地无处藏身时,将女人作为寂寞的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