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固作文之旨,与其所自任处,并已概见。可谓文中之尺度者也。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四
其文似嘲似解,总言自信得过,不可移于世俗之毁誉。而以迂阔不迂阔两路听人自择,严中带婉,此有德之言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
就“迂阔”二字,写出绝大议论,赠人却以自赠,气岸不凡。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八
王安石
作者名片
王安石(1021—1086)
字号:字介甫,晚号半山,先封舒国公,后改荆国公,故世称王荆公
籍贯: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
个人简介:北宋中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庆历二年(1042)进士,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因种种矛盾和斗争,两次拜相又两次罢相,最后被迫退居金陵。
其文学创作与其政治思想、活动紧密相连,将“务为有补于世”的“适用”观点视为文学创作的根本。他的散文大都是书、表、记、序等体式的论说文,阐述政治见解与主张,为变法革新服务。不作空言,政治性、现实性很强,观点鲜明,分析深刻,长篇则横铺而不力单,短篇则纡折而不味薄。同时立意超卓,论证严密,文风峭刻,笔力雄健,达到“瘦硬通神”的境地,在宋代散文中独具特色。此外,也有一些小品文和山水游记散文脍炙人口。
其诗“学杜得其瘦硬”,擅长于说理与修辞,善用典故,有的遒劲有力,警辟精绝;有的雄健峭拔,修辞凝练;也不乏情韵深婉、清新自然的作品,对后来宋诗的发展有很大影响。著有《临川先生文集》《临川集拾遗》《临川先生歌曲》等。
■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 ■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①。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②。
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③?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④?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①得士:谓取得士的拥护。归之:归附他。
②“而卒赖其力”二句:《史记·孟尝君传》:“秦昭王闻其贤……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为秦相。因左右毁之,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而孟尝君一狐白裘已献昭王。时客中有能夜为狗盗者,遂夜入秦宫取所献狐白裘转奉幸姬,幸姬求于昭王,孟尝君得出,即驰去。夜半至函谷关,关隘规定:鸡鸣始出客。孟尝君恐追者至,时遇客中有能为鸡鸣者,致使民间之鸡皆鸣,遂得出关脱险。”句中指此。
③特:只是。鸡鸣狗盗之雄:鸡鸣狗盗之徒中的豪雄。
④擅:占有。南面而制秦:面向南方坐着而制伏秦国。按古代君臣相见,君坐北向南接见臣子,故云。
【鉴赏】
本文是王安石读《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后所写的一篇短小精悍的读后感,旨在破“孟尝君能得士”的世俗之见,指出鸡鸣狗盗之徒并不能作为国家的栋梁之“士”,进而提出真正的人才应该具有经邦济世的雄才大略。
文章先摆出传统看法,接着立即对这一论调提出异议,对上述事例予以正名,予以批驳。继而笔锋一转,再从反面剖析。结尾再申本意,说明关键所在,并与开篇相衬照,彻底批倒“士以故归之”的传统见解。真是言简意赅,醒人耳目。
王安石以政治家、改革家的敏锐目光,抒发读史后的一时之兴,故能透过表象,察其实质,明辨其是非。其目的是重新立论,为历代之“士”正名,从而突出“士”对于安邦治国的重要作用,以及得“士”之难,足可为人君借鉴。这一鲜明的论题,不仅一反常调,也大大突破了司马迁的见解,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具有积极的意义,功不可没。这其中,亦当含有作者以“士”自喻之意。
全文不足90字,却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字字警策;又充满激情,峭硬劲折,蕴意丰厚,耐人寻味。
■ 妙评
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读之可以想见先生生平执拗,乃是一段气力。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文不满百字,而抑扬吞吐,曲尽其妙。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陡绝处全在一结,然欲取陡势,须向前迤逦处先安顿得地步好。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王文》
■ 同学一首别子固(王安石) ■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①。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②。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余,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③。正之盖亦尝云尔。
夫安驱徐行,□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④?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⑤。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①辞:书信。币:缯帛,古人常用作礼物。
②适然:应该,恰好。
③扳(pān):同“攀”,援引。中庸:不偏为中,不变为庸,即不偏不倚,循常守则。
④安驱徐行:稳步前进的意思。□(lìn):车轮,这里用作动词。造于其室:这里比喻学习由浅人深的两个阶段。
⑤守:职守。系:牵制,指系念的琐事。
【鉴赏】
本文是王安石向好友曾巩的临别赠言,也是对曾巩《怀友》一文的回赠。当时王安石刚刚二十二岁,正是治学时期。文章表现了王安石与友人间相互倾服信赖、以期携手共进的情怀。文中主要是写曾巩,而把孙正之作为陪衬,并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反复强调,参差起落,淡淡写来,却情真意切,语言舒缓有致,笔调从容淡雅。作为一篇送别文章,其立意可谓高远,兼之情意深长,更加耐人寻味。
■ 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①。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②。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③。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④。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⑤。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⑥。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⑦。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⑧。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⑨。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⑩!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11}。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注释】
①浮图:或作浮屠,这里指僧人。
②褒之庐冢(zhǒng):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后安葬的地方。
③仆道:谓碑倒在路上。其文漫灭:指碑上的文字因多年风雨侵蚀而模糊不清。漫,浸坏。
④窈然:幽深貌。
⑤拥火以入:手中拿着火把进入深处。拥,持。
⑥记:指题词记游的文字。
⑦夷以近:平坦而又浅近,意指前洞。
⑧瑰怪:瑰丽怪特。非常之观:不寻常的奇观景象。
⑨幽暗昏惑:谓幽深昏暗、迷乱莫辨。无物以相之:没有外物用来相辅助。相(xiàng),辅助、扶持的意思。
⑩谬其传而莫能名:错误地流传而一直不能说出其真相的。何可胜(shēng)道:哪能说得尽。
{11}深思而慎取:深入地思考,慎重地选取。
【鉴赏】
本文是一篇游记形式的议论文。文章开头介绍褒禅山命名的由来,并初步点出华山洞的方位与道旁的仆碑残文,为下文的探幽和议论提供了依据。第二段写游前洞后洞的经过。写前洞,极其简略,大致勾画出轮廓,以与后洞相较,也为下段议论作现实依据。写后洞,颇为详尽,记下游览的全过程。首先渲染气氛,接着写众人“拥火以入”的游程。既出,依然为洞中奇妙之景所牵,于是又冷静地分析一下实际情况:从到达的深度来说,还比不上以往好游者进程的十分之一,完全可以通行;从众人的体力来说,也足以继续前进;从火把来说,也足够用来照明引路。各种条件都具备了,只是主观思想为“怠”所限,以致深为悔恨“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这里叙事愈详,其所寓之理则愈深愈透。
第三段即从实际游览中写心得,发议论。首先以感叹导入,增强情韵。随之以古人作比,引出议论。而由此生发出来的这些心得又是从游洞的实际经历中引申而出的,正反映照,使理说得淋漓酣畅,精辟周备。
第四段以简洁笔触掀起余波,补足心得,回应篇首。作者由路边仆碑,联想到“古书之不存”,而后世“谬其传”者甚多,因之学者就必须探求本源,“深思而慎取”,切不能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充分表现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一丝不苟的求实精神。末段记下同游四人的名字,以示实有其事以及作者对此次游洞的重视。
文章前两段重在叙事,写游中见闻;三、四段重在议论,写游罢感受。事中寓理,论从事出,环环相扣,愈引愈深,而出之以必然之理,令人信服。如此以具体形象的记游来论证抽象的道理,既使抽象的道理生动、形象,又使具体的记事增加思想深度,显得布局灵活并又曲折多变,在游记中别具一格。而且,本篇虽为说理,但超逸之致却洋溢其间,促人奋发。
■ 妙评
借游华山洞发挥学道。或叙事,或诠解,或摹写,或道故,意之所至,笔亦随之。逸兴满眼,余音不绝。可谓极文章之乐。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以游喻学,记之兼说体者。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王文》
荆公《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余谓“深”“难”“奇”三字,公之学与文得失并见于此。
——清·刘熙载《艺概·文概》
■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王安石) ■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①。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②。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③。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④。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⑤?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⑥。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
①世家:家族世系。
②卓荦(luò):特出。大人:对德高望重者的称呼。这里也指权贵人士。
③有所待于后世者:指期望流芳于后世。龃龉(jǔ yǔ):上下齿不相合。此处喻与时不合。
④窥时俯仰:指窥测时机,随机应变。
⑤右武之国:崇尚武力的国家。
⑥原:墓地。
【鉴赏】
许平是个终身不得志的普通小官吏。他善趋时尚,屡次得到当朝显贵的推荐,本应一展才华,但最终结局却又极其不幸,作者因此感叹君子贵在自己守节,随意趋时未必能被重用。铭文只用寥寥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许平一生遭遇,最后却隐约地归之于天命,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辩解。
本文用了大量的议论之词,充分表达出作者心中的愤懑与不平,笔调深沉含蓄,言下有未尽之意,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