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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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唐文(4)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①:“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②。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③?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④。’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⑤。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⑥:‘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⑦。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⑧’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⑨。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⑩。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11}。孜孜矻矻,死而后已{12}。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3}。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14}。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15}:‘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①阳城:字亢宗,定州北平(今北京)人。谏议大夫:官名,做皇帝侍从,规劝皇帝过失。

②鄙:边境。这句指阳城隐居中条山。

③恶:同“何”,哪里。

④蹇蹇(jiǎn jiǎn);艰难的样子。匪:同“非”。躬:自身。

⑤冒进:侥幸求进,指在利禄方面钻营。则:准则,仿效。尤:过错。

⑥委吏:主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春秋时鲁国的苑囿之吏,主管六畜的饲养放牧。

⑦恶:厌恶,不喜欢。讪(shàn):讥讽。招:举,检举揭发。

⑧谟、猷(yóu):都有计划、谋划的意思。后:指君。

⑨直言骨鲠(gěng):形容人有话要说就像鱼骨头长在喉咙里不能不吐一样。鲠,鱼骨头。僭(jiàn)赏:滥赏。

⑩阙下:宫阙下面,指朝廷当中。熙:明。鸿号;大名声。

{11}闵:同“悯”。乂(yì):治理,安定。

{12}孜孜:勤勉。矻矻(kū kū):劳累。

{13}“故禹过”句:传说大禹治水,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而墨突”句:据说墨子的烟囱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突:烟囱。黔:黑。

{14}讦(jié):斥责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15}《传》:书传,这里指《国语》,因《国语》又称《春秋外传》。

【鉴赏】

《争臣论》即论“诤臣”,讨论如何做一名真正的谏议大夫,矛头指向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阳城,是一篇有的放矢的政论文。全篇紧扣“在其位则谋其事”的中心论点展开,条分缕析,层层辩驳,充分论证了阳城的失职,进而得出了阳城不能称做“有道之士”的结论。

文章有破有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语言尖锐直接,议论深刻有力,观点鲜明,笔锋犀利,富于战斗性。

■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①: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②。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③。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④。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⑥?”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⑦?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⑧;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⑨。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⑩。愈再拜。

【注释】

①乡贡:唐代不经学馆考试由州县推荐应科举的士子。相公:宰相。

②自纳:自取。请命:请求指示。左右:指宰相左右执事的人,敬辞,实指宰相本人。

③介于其侧者:站在他身边的人。望其仁之:期望他们怜惜救助自己。仁,动词,实行仁义之举,即救助。

④濡(rú):湿。焦:烧焦。

⑤强学:勤奋刻苦地学习。不惟:不曾考虑、思索。险夷:艰险和平坦。亟:急迫。

⑥爇(ruò):焚烧。

⑦抽擢:提拔。

⑧节度、观察使:节度使是一道(地区单位)或数州的行政长官,执掌军、政、财、民等大权。观察使主要是考察州县官吏的政绩。防御、营田:防御使主管一州军事,常由刺史担任。营田使管理屯田。判官:唐代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营田使等的僚属,协助其工作。中唐以后,判官人选不再由吏部任命,多是节度使等自行挑选任用。

⑨或取于盗:《礼记·杂记》记载孔子说,齐国宰相管仲曾选用两位原来做强盗的人做官,后来齐王还委任其为公臣。或举于管库:《礼记·檀弓》记载赵文子曾从晋国管理仓库的人员中,挑选了七十余人,任命为各级官员。方:相当。

⑩情隘辞蹙(cù):心情郁塞辞气迫急。裁:定夺,斟酌。垂怜:垂顾怜惜。

【鉴赏】

这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一封信。韩愈在贞元九年中进士,以后又参加了礼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但一直不被朝廷任用。贞元十一年,他曾三次给宰相写信,本文是第二封信,表现了他希望宰相不拘一格提拔自己的心情。全篇文章,总以“势”“时”为枢纽,或叙述,或设喻,或议论,委婉曲折,表明了自己处境艰难,渴望得到宰相的举荐任用,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文章开头先设一喻:“蹈水火者”,并将救援的人分为父兄子弟与非父兄子弟,以及介其侧的有“所憎恶”者与无“所憎恶”者,认为这些人都会尽力救助的,为干谒宰相作了铺垫。中段是正论,论宰相提携后辈是不可推诿的责任,重点在分三层驳“时不可”,层层深入,词恳意切。文末又引古人作证,并表明倘被提拔决不辜负期望作结。千转归一,浑成圆熟。全文情辞恳切,不卑不亢,感情看似低沉悲戚,为文却梗慨多气,宕逸可诵。篇中有两个转换处,尤值得细加品味:一是“有来言……为仁人乎哉”,应其前成为波涛,推其后出示正文论述;二是“古之进人……方于此”,将全文翻到浪尖,顺势便归落到自己身上,锁住全篇,手法高明。

■ 妙评

气最条达,笔最曲折。他人条达者最难曲折,曲折者不复条达矣。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第二书只设一喻,第三书只引一客,往复自道,淋漓满志。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八

此单就前书中所云负才不遇处,以蹈水火为喻,写得异样穷迫,异样恳切,虽使石人闻之,亦当下泪。末复以居上位不宜推诿于时,在宰相尤可取必于君,而布衣不至有负于举三意,为异样耸动,异样劝勉,以坚其意。笔致跌宕缭绕,真千古无匹矣。

——清·林云铭《韩文起》卷三

■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①。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②。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③。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④?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⑤。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⑥。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⑦;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⑧。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⑨。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⑩。愈再拜。

【注释】

①辅相:宰相。周公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成王即位,年纪尚幼,由周公摄政,辅佐成王管理国家。故后文有“叔父之亲”。一食三吐其哺:吃一顿饭(为接待贤人)三次吐出所吃的东西。哺,口中所含的食物。一沐三捉其发:洗一次头,三次握着头发(出来接待来访贤人)。这句与上句极言周公殷勤待士、招揽人才的恳切和诚心。

②荒服:荒远地区。古时将天下分为五服: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荒服为王畿以外的边远地区。宾贡:归顺纳贡。销息:清除灭绝。销,同“消”。霑(zhān)被:恩泽所及。霑,滋润。被,覆盖。休征嘉瑞:祥瑞和顺。

③辅理承化:治理、承行教化。章章:显著,灿烂。章章,同“彰彰”。

④百执事:众官吏。执事,官吏。

⑤阍(hūn)人:守门人。辞:拒绝。

⑥吊:吊慰,安慰。出疆:离开自己的国家,到其他国家去。质:初见面所赠的东西。

⑦独善自养:独善其身。

⑧亟(qì):屡次。

⑨惴惴然:不安的样子。垂察:垂顾考察。

⑩渎冒:亵渎冒犯。威尊:威严尊贵。

【鉴赏】

本文与前一篇均为韩愈在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信,这是第三封。信中把周公求贤见贤的热忱与当时宰相对待人才的冷漠态度作了鲜明比照,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也流露出他为“兼济天下”而渴求得到举荐、任用的迫切心情。

作者托笔于周公,大做文章,诸多不便说的话,畅泄不已。颂扬周公吐握求贤,连出九个“皆已”,构成九个排句,从天说到地,从人说到物,从风霜雨露说到麟凤龟龙,上下左右反复赞颂周公任贤用能,气势如虹。接着又用“岂复”,三次发问,作为过渡,逼出时相来,亦咄咄逼人。后段论及时宰,反转颂周公的九个“皆已”,变为十一个“岂尽”,排炮似的发射,步步逼紧,不依不饶。虽非直陈时弊,却把时宰的疏愚数落到家。文章的妙处还在于时宰见后,因作者是高抬其与周公作比,无从置喙,而韩愈的干求之意也就不卑不亢地表达了。文章最后主要是回护自己,说明一再上书是因为心存天下,不忍去国离朝。其心拳拳,使人不觉得有乞求之态。

全文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据理直言,放言无忌,情辞激烈,排比、反问等手法的运用,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 妙评

文字有气,抑扬轻重有法,且善占地步。

——金·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三

议论正大胜前篇,当看虚字斡旋处。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

通篇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只用一二虚字,斡旋成文。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书之故,曲曲回护自己。气杰神旺,骨劲格高,足称绝唱。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前后分明是一开一合,妙于两股开合中各另有抑扬顿挫,自成结构,文势便觉峥嵘峭兀。至以周公立说,先压倒后来时相,转入不如周公处,既不失轻,又不失重,可想见其立言之妙。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六

■ 与于襄阳书(韩愈) ■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