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辛先引鄙语和汤武、桀纣之典,劝谏襄王及早“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其手法已得刘勰“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文心雕龙·事类》)之妙。接着便由浅入深,层层递进,侃侃说来。他广引博喻,如数家珍:蜻蛉、黄雀、黄鹄、蔡灵侯,凭其细致的观察、生动的描摹,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面,其怡然自得的情态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显得何等的逍遥!可却不知“世界中无论是物是人无小无大俱在危机中”(《古文析义》):蜻蛉被五尺童子“调饴胶丝”,而下为蝼蚁所食;黄雀于“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黄鹄也“折清风而抎”,调于鼎鼐之中;蔡灵侯被子发系以朱丝而见之。此一席谏说,形成奔腾浩荡之势,如滚滚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四个“因是”“其小者也”,五个“不知”,层层紧逼,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前三个层次用“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反复,后两个层次用“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反复,既有整体美,又有层次感,且语势一层高过一层。其中俯、仰,左、右,上、下,南、北等词成对使用,构成了对仗之美。句式上,对句、散句和长短句交错使用,音韵铿锵,富有音乐的节奏美。辞藻上,像俯啄、仰承、甘露、茂树、奋翼、凌清风、飘摇、溪流、驰骋等类词在文中俯拾即是,既有动态美,又有色彩美,显得缤纷多姿,妙趣横生,确为“瑰丽可观”。
本篇以其清新流丽的语言,婉逊纤约的韵味以及引喻连环、由物设人、比物连类的修辞手法赢得了无数古今学者的喜爱,历来被推为《战国策》中的上品。那整齐而错落有致的句式,华美而绚丽多彩的词藻,还有引喻铺排手法的运用,早已使之获得“策赋之流”“后世七发”的美誉,从历代名人的评说中我们不难看出,本文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和对后世文学的影响都是相当深远的。
■ 妙评
只起结点缀正意,中间纯用引喻,自小至大,从物及人,宽宽说来,渐渐逼入。及一点破题面,令人毛骨俱悚。《国策》多以比喻劝君,而此篇辞旨更危,格韵尤隽。
——清·吴调侯、吴楚材《古文观止》卷四
宋玉、唐勒、景差,祖屈原从容辞令,莫敢直谏。太史公云尔,是其楚风乎?庄辛殆其流也。纤约婉秀,下开建安。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十四
林西仲曰:“楚襄王以不用庄辛之谏,致失郢都,悔而征辛至楚。”细思此时,除劝慰数语外,无可措辞。若为谋善后之策,尚无着手处,是篇只追叙楚襄既往之失,在“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一句,又嫌其涉于突,故缓缓从他物他人引起,见得世界中不论是物足人,无大无小,俱在危机中过日,好不惊悚!
——近代·胡怀琛《古文笔法百篇·先喻后正法》
■ 触龙说赵太后 (选自《战国策·赵策四》) ■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①。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②。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③!”
左师触龙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④。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⑤。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⑥。”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⑦。”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⑧。”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⑨。”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⑩。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11}。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12}。”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13}。”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14}。”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15}。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16}’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17}?”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18}。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19}?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20}。”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21}?”
【注释】
①太后:即赵威后。新用事:刚开始执政。
②强谏:极力规劝。
③唾:动词,吐唾沫。
④盛气:怒气冲冲。揖:《史记·赵世家》作“胥”。“揖”当是“胥”字传写之误。胥,同“须”,等待的意思。
⑤徐趋:慢慢地跑。古代臣见到君应快步走,以示恭敬。触龙托言足疾,不能急行,故做出“趋”的姿态,以表对太后的恭敬。
⑥窃自恕:私下原谅自己。玉体:贵体。郄(xì):同“隙”。有所郄:有所欠缺,意为有些不舒服。
⑦恃:凭借。辇:古代帝、后所坐的车,由两人共挽。
⑧鬻(zhù):同“粥”。
⑨和于身:使身体舒畅和适。
⑩色少解:怒气稍微消了些。
{11}贱息:对人谦称自己的儿子。息,子。不肖:原指不像父亲那样好,引申为不贤、不成材。
{12}愿令补黑衣之数:希望能让他补进黑衣卫士的数目里。黑衣,指王宫卫士,当时王宫卫士都穿黑色军衣。没死以闻:冒着死罪把这个请求说给太后听。
{13}填沟壑:这是古代谦称自己死的说法,意即死后无人埋葬,被扔在山沟里。
{14}媪(ǎo):对年老妇人的敬称。燕后: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为后,故称燕后。贤于:胜过,超过。
{15}持其踵为之泣:握住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因燕后登车后,赵太后在车下,所以只能摸着女儿的脚后跟为之哭泣,表示舍不得女儿远嫁。
{16}必勿使返:一定别让她回来。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后,只有亡国或被废弃才回到本国。这句意为赵太后祈祷女儿不要遭到不幸。
{17}三世:三代,指赵武灵王、赵惠文王、赵孝成王。赵之为赵:言赵氏由一个大夫之家而建立赵国的时候。赵烈侯原是晋国大夫,后与韩、魏共分晋国,于公元前403年,才开始建为赵国。赵王之子孙侯者:赵王的子孙封侯的。
{18}重器:古代把宗庙朝廷中的钟、鼎等礼器,当做国家权力的象征,叫重器。
{19}山陵崩:古时对国君、王后死去的避讳说法。
{20}恣:任凭。使之:派遣他。
{21}子义:赵国的贤士。守金玉之重:保有大量的金玉财宝。
【鉴赏】
赵惠文王死后,孝成王年幼,由威太后摄政。秦国趁机攻赵,连下三城,赵国危殆,向齐国求救。对方则提出须以太后爱子长安君为人质方肯出兵,遭太后怒拒,且出言激烈,满朝文武无可奈何。此等形势之下,左师触龙从容无畏,迎难而上出来游说太后。他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从扯家常入手,用一番委婉诚恳而富有人情味的劝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进一步晓之以大义与利害,终于使太后答应将长安君质于齐,从而使赵国度过了这场危机。
文章最大的亮点就在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触龙的劝谏技巧。面对盛怒偏执的赵太后,触龙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一味强谏,而是巧妙地采用了迂回曲折的战术来说服赵太后。
首先避其所忌,求同存异。他抓住老年人的共同点,闭口不谈为质之事,仿佛只是关心太后的日常生活起居以及健康状况,并讲述自己的相关经验,借此消除太后的对立情绪,缓和了气氛,使太后由“盛气”而“色少解”,为劝谏创造了良好条件。
接着投其所好,引起共鸣。触龙利用赵大后的爱子心理,从自己为小儿子安排出路说起,使太后撤除精神防线,在放松的状态下逐渐引出对爱子女问题的讨论。此时他仍然不触及为质之事,而以太后希望出嫁的燕后不回来为例,顺势提出了真正爱子女的原则是为之“计深远”,使得太后深以为然。
最后以史为鉴,发人深省。他精当地剖析了历史上赵王、诸侯子孙不能继承祖业的教训,由远而近地从侧面展开进攻,摆出“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的可怕现实,批评了赵太后的短视行为,指出为子女“计深远”就要让后代有功于国以求自立。这一席话,设身处地,高屋建瓴,不由得赵太后不心悦诚服,终于慨然应诺,“恣君之所使之”。
本篇行文曲折,波澜起伏,结构严谨,情节完整,描写生动,引人入胜。全篇通过对话,栩栩如生地塑造出了触龙这位忠诚为国、深谋远虑、视野开阔、能言善辩的谋臣形象,可谓神形毕肖。且叙述语言也极为简省到位,如表现赵太后态度转变的过程,只用了“唾面”“盛气”“色少解”“笑曰”“诺”十来个字。而文中提出的爱子女必须为之“计深远”的原则,对“人主之子”及“人臣”“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的告诫,即使在今天也仍闪烁着进步思想的光芒,具有深远的借鉴和教育意义。
■ 妙评
左师之谏,得力在先叙两人老景。所谓同病相怜,太后不和之色安得不解?其初来时,若不为长安君而来;及言长安君,又若止为长安君计深远,闲闲说入,令威后自然感悟。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三
通篇琐碎之笔,临了忽作曼声,读之无限感慨。左师悟太后,句句闲语,步步闲情,又妙在从妇人情性体贴出来。便借燕后反衬长安君,危词警动。便尔易入。老臣一片苦心,诚则生巧,至今读之,犹觉天花满目,又何怪当日太后之欣然听受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四
左师言固善矣,亦会值赵太后明智,易以理谕耳。
——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二十六
老臣老妇,款曲细烦,令人无可加怒。说到儿女之事,只作闲论,并不着急,听者自然意解。其语言文字,当日所有举动之传神,口吻之中节,则作者摹写精细处。有一毫火气,说不成此事;有一毫火气,构不出此文。说妇人有说术,强谏非术也。通篇全反“强谏”二字。
——清·高嵣《国策钞》卷上引俞桐川评
■ 鲁仲连义不帝秦(选自《战国策·赵策三》) ■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①。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②。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③。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④。”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⑤。”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⑥。”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⑦?”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⑧。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⑨。彼秦,弃礼仪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⑩!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11}。’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12}’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悦曰{13}:“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14}!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故脯鄂侯{15}。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16}。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17}:‘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18},天子已食,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19}。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20}。’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21}。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22}。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23}。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24}?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25}。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26}。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①鲁仲连:一称“鲁连”,战国时齐国高士。生平好为人排忧解难,不仕于诸侯,其高节为后世所称颂。魏安釐(xǐ)王:战国时魏国国君,魏昭王之子。
②客将军:原籍不在魏国而在魏国为将,故称客将军。辛垣衍:姓“辛垣”,名“衍”。间人:潜入,从小路进。因:通过。争强为帝:周赧王二十七年,齐闵王与秦昭王同时称帝,故言。
③百万之众折于外:指秦赵长平之役(前260年),秦军大破赵军,赵降卒四十万被坑杀,百万是夸大的说法。折:损伤。内:深入国都。
④归之:使之归,即让他回去。
⑤绍介:即介绍。
⑥使事有职:任出使之事,有一定的职守。
⑦玉貌:仪容相貌,古代称人的敬辞。
⑧本句意:世上那些认为鲍焦由于心胸狭隘而死的人,都是不对的。鲍焦:春秋时的隐士,因为不满当时的社会,抱树绝食而死。无从容:指心地不开阔。
⑨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现在一般人不理解鲍焦,认为他只是为自身(而死的)。一说此二句意为:一般人不懂得坚持大义,只是为了个人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