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到来了。没有一丝日光照进这巨大的地下室。此刻是涨潮期,海水完全堵住了洞口。但“鹦鹉螺号”的舱壁射出的明亮的人造光,没有丝毫减弱,似乎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即将长眠。环绕在潜水艇周围的水始终在闪闪发光。
尼摩艇长又筋疲力尽地躺倒在了长沙发上。大家希望他能去“花岗岩宫”,但他执意要留在“鹦鹉螺号”上,在这里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有一段时间,他陷入了衰竭,几乎失去了意识。这期间,赛勒斯·史密斯和贾丁·斯普莱恩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情况。很明显,艇长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用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之光就会熄灭,他的体力也会消失。现在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了头颅和心脏部位。过去那么健壮的体格,现在则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躯壳,并且一颗灵魂也即将从中脱出。
工程师和记者悄悄地讨论过:能不能再给尼摩艇长进行某种治疗?即使无法挽回他的生命,至少也可以让他的生命延长几天呢?
但看看他本人,他是不畏惧死亡的。他自己也没有治疗的愿望,他在静静地等待死亡,
贾丁·斯普莱恩说:“我们爱莫能助。”
彭克罗夫问:“他死于什么?”
记者回答:“死于衰竭。”
水手说:“但是,如果我们能把他抬到上边去,抬到太阳底下,可能他会好起来呢?”
工程师说:“彭克罗夫,不要这样,不要再想去做什么!尼摩艇长不会同意离开他的艇。他在‘鹦鹉螺号’上生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了!他不愿离开‘鹦鹉螺号’。”
尼摩艇长微微抬起身子,好像听见了赛勒斯·史密斯的话,虚弱但坚定地说:“您说得对,先生,我情愿在这里死去。因此,我请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赛勒斯·史密斯和大伙走近沙发,并把沙发垫子稍微摆弄了下,好让尼摩艇长靠得更舒服些。
大家看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客厅里的每件精品上。客厅的电灯光透过明亮的天花板上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照射下来,变成柔和的光。他一件件地看着:一幅幅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大师的油画,挂在高贵典雅的壁毯上;一座座缩小的大理石和青铜雕像,矗立在底座上;一台豪华管风琴,靠在后舱壁上;然后是玻璃橱窗,中间的浅水盆里有最珍奇的海洋植物、植形动物和一串串无法估价的珍珠。最后,他的眼睛在这个博物馆三角楣上所刻的名言上停住了,这就是“鹦鹉螺号”的名言:动中之动。
他好像在用目光对这些人工和大自然的杰作做最后一次抚摸,在海底居住这么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
艇长默默地在和他的这些无声的伙伴告别。赛勒斯·史密斯也没有打扰他,静静等待着艇长开口说话。
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尼摩艇长可能对自己的一生作了回顾。随后,他转身对着大家说:“先生们,你们认为欠了我很大的情分?……”
“艇长,我们愿意以我们的生命来延长您的生命!”
尼摩艇长说道:“好,好!……请答应我,按我的遗嘱执行。这样一来,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赛勒斯·密斯回答说:“我们答应您。”
他向尼摩艇长作出保证,大家一定会履行诺言。
艇长义说道:“先生们,明天,我就要死了。”
哈伯特想提出异议,被他用手势制止了。
“明天,我就要死了,我只想让‘鹦鹉螺号’做我的坟墓,我不想用别的坟墓。‘鹦鹉螺号’是我的棺材,是属于我个人的棺材!我全部的朋友都埋葬在海底,我也要埋葬在这里。”
大家默默地听着。
他继续说道:“先生们,请好好听我说,因为入口升高了,“鹦鹉螺号’无法驶出这个岩洞了。不过,它虽然无法离开这里,但可以沉入深渊,可以将我的遗体永远保存在那里。”
大家真诚地聆听着尼摩艇长说这番话。
艇长又说道:“明天,史密斯先生,在我死后,因为它以及所装有的全部财富都会和我一起消失,所以,您和您的同伴们也要离开‘鹦鹉螺号’。达卡王子的经历,你们现在已经了解,他将留给你们一件纪念物,唯一的一件。”
“那只盒子……对……就是那只……装着价值几百万的钻石的盒子,其中多数是我做父亲和丈夫时得到的,当时我认为我得到了幸福;另外还有一些我和朋友们采自海底的珍珠。在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您和您的同伴们可以用这些珍宝为他人提供帮助。我相信,史密斯先生,钱在您和您的伙伴们这样正直诚实的人手里,是不会成为祸害的。我到了天堂以后,也会参与到你们的事业中,而且一定会成功的!”
尼摩艇长太虚弱了,不得不休息一下以补充体力。
随后,他接着说:“明天,你们带上这盒子离开这里,把门关上,再登上‘鹦鹉螺号’的平台,关上进口塔,记住,要用螺栓把它固定住。”
赛勒斯·史密斯答道:“艇长,您放心,我们会按您说的做。”
“好。那你们就乘上你们的那条小船走吧。但是,请到后面去把两个大龙头打开后,再离开‘鹦鹉螺号’。它们在吃水线上,这样水进入蓄水池,‘鹦鹉螺号’就会慢慢沉入水下,到海底去。”
见赛勒斯·史密斯做了个欲制止他说下去的手势。
艇长说:“没什么可怕的!你们只是埋一个死人!”
赛勒斯·史密斯和大伙,都认为不应当责怪尼摩艇长。这是他给他们留下的遗嘱,他们只有照着办。
艇长又说道:“先生们,你们能保证做到吗?”
工程师答道:“艇长,我们可以的。”
艇长做了个表示感谢的手势,并请大家离开让他单独待几个小时。贾丁·斯普莱恩害怕他万一病情发作,坚持不肯离去。但艇长拒绝了,说道:“先生你放心,我会活到明天的!”
大家都离开了客厅。他们经过书房、餐厅,来到艇头,进入机房,那里安装着发电机,为“鹦鹉螺号”提供光、热,还有机械力。
“鹦鹉螺号”上的一切都是千古杰作,而它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杰作。工程师赞不绝口。
大家登上了高出水面七八英尺的平台,他们挨着一块厚厚的凸镜似的玻璃躺下了。这玻璃堵着一个大孔,从这大孔里正有束光射出。这大孔后面,就是个舵轮舱,舵手就在那里驾驶“鹦鹉螺号”通过水层。电灯光大概能照透一大段距离的水层。
赛勒斯·史密斯和伙伴们刚开始时安静地等着。他们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使他们内心有了巨大的震动。他们想到那无数次帮助过他们、才相识几小时的保护人,就要离世了,心里难过至极!
无论后人如何评价这种游离于人类之外的行为,达卡王子永远是一个独特的、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英雄。
彭克罗夫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就这样生活在海洋深处!我有时想,他在海洋深处也不一定会比在别处更安宁!”
艾尔通提醒说:“‘鹦鹉螺号’,可能能帮我们离开‘林肯岛’,到达其他某个有人居住的陆地。”
彭克罗夫喊起来:“可不行!在海面上航行,可以!但要我开这种船在海面下冒险,不行!”
记者说:“彭克罗夫,我想,驾驶像‘鹦鹉螺号’这样的潜水艇,应该很容易,并且我们能很快适应。那样,就用不着怕暴风雨,也不用怕撞船了。海面以下几英尺处的海水就像湖水那样平静。”
水手不同意,说:“有可能!但一条船是用来在水上航行的而不是在水下,我宁愿在一条帆缆索具配备齐全的船上承受着风吹日晒。”
这时,工程师说话了:“朋友们,潜水艇问题是没必要讨论的,就‘鹦鹉螺号’来说,它不是我们的,我们无权行驶它,不管怎样我们也不能用它。一方面,玄武岩上升,岩洞的入口关闭了,它不能出去;另外,尼摩艇长希望自己死后,能和艇一起沉入海底。他的遗嘱很明确,我们必须执行。”
又交谈了一会儿后,赛勒斯·史密斯和伙伴们又走下去,进入“鹦鹉螺号”。在那里,他们吃了点儿东西,又回到了客厅。
尼摩艇长已从衰竭中缓醒过来,他的眼睛又有了神采,好像还有一抹微笑挂在唇边。
艇长对他们说道:“先生们,你们都是些勇敢、正直、善良的人,你们公正无私、团结友爱,一心向着一个目标奋斗。过去我经常观察你们,我很喜欢你们,现在也喜欢你们!……赛勒斯先生,把您的手给我!”
艇长真情地握住了赛勒斯伸向他的手,喃喃地说:“这样很好!”
接着他又说道:“关于我的事,已说得够多了!我现在想听你们谈谈你们藏身的‘林肯岛’……你们想离开它吗?”
彭克罗夫迅速答道:“我们还会回来的,艇长!”
艇长微笑着说道:“回来?……确实,彭克罗夫,我知道你们非常热爱这个小岛。在你们的精心开垦下,它已经改变了模样,因此它就是你们的。”
赛勒斯·史密斯说:“艇长,我们打算,把它赠送给美利坚合众国,并在这里建一个供航海者使用的港湾,还要让它出现在太平洋的地图上。”
尼摩艇长答道“先生们,你们想着自己的国家,为它的荣誉和繁荣努力奋斗,这是对的。祖国!是的,就应该回到祖国的怀抱!就应该埋葬在那儿!但我,却要死在远离我所热爱的那片土地的地方了!”
工程师急忙说道:“您还有什么遗嘱要托付给我们吗?是不是还有什么纪念物要留给您印度那些山里的朋友?”
“赛勒斯先生,没有,我没有朋友了!我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早已死了……但还是来谈谈你们自己吧。寂寞孤独、与世隔绝,是最悲惨的事,超出了人类承受的极限……过去我以为人能够独自生活!可是……因此你们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林肯岛’,回到你们的祖国去。我知道那些坏蛋已毁了你们辛辛苦苦造的那条船……”
贾丁·斯普莱恩安慰他说:“我们正在造一条船,这条船很大,能把我们送到最近的陆地去。但是,虽然我们早晚能离开‘林肯岛’,但我们还会回来的。关于它我们有太多的回忆和不舍,我们一定不会忘掉它的!”
赛勒斯·史密斯说:“此外,我们又是在这里认识尼摩艇长的。”
哈伯特补充说:“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重新唤起对您的全部回忆!”
艇长答道:“而我,将长眠在这里,如果……”
他踌躇了一下,停住了说话,又说:“我想和您谈谈,赛勒斯先生……就和您一个人!”
大家尊重艇长的心愿,退了出去。
赛勒斯·史密斯和尼摩艇长关起门只待了几分钟,他就把朋友们叫了进来。但他对和艇长单独谈话的秘密事情只字不提。
贾丁·斯普莱恩极其认真地观察了一番病人。很明显,艇长已只靠意志最后支撑着,慢慢身体的虚弱占了上风。他马上就要不行了。
白天过去了,没出现任何变化。大家一刻也没离开“鹦鹉螺号”。黑夜来临了。在这地下室里,大家觉察不到日夜的轮回。
尼摩艇长并没有多少痛苦,只是在衰退。他那张高贵的、苍白的脸,显得十分平静。他的嘴里有时会说出一些几乎听不见的话,而这些话都是和他那传奇生活相关的。可以感到,他的生命正渐渐离去,他的躯体已渐渐变凉。
他又对站在他身边的大伙说了一两句话,然后便微笑起来。这最后的微笑将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刚过午夜,尼摩艇长做了最后一个动作,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是想以这个姿势离去。
终于,凌晨一点左右,所有生命都聚集在他的眼中,这对眸子里最后的一点点火星在闪烁,而在过去,它们犹如蓝天上的太阳光芒四射。然后,他喃喃自语地说:“上帝和祖国!”之后,他便就慢慢咽气了。
赛勒斯·史密斯弯腰合上了他的双眼。此人曾经是威震四方的达卡王子,也曾经是无所不能的尼摩艇长。
哈伯特和彭克罗夫在哭泣。艾尔通悄悄地在擦流下的眼泪。纳布跪在记者身边,记者已成为一尊呆呆的雕像。
赛勒斯·史密斯把手举过死者的头说:“但愿他的灵魂回到上帝身边去!”随后,他转向大家,补充道:“为我们失去的人祈祷吧!”
几小时后,大家便履行了对船长的承诺,实现了死者的遗愿。
赛勒斯·史密斯和伙伴们带上他们的恩人遗留给他们的那只装有一大笔财富的盒子——唯一的纪念物,离开了“鹦鹉螺号”。
那永远是照射着灯光的神奇的客厅,被谨慎地关上了。进口塔的铁皮门也被用螺栓固定住了。这样一来,一滴海水也无法进入“鹦鹉螺号”的房间里。
随后,大家便来到停泊在潜水艇侧面的小船里。
他们把船划到后面。在那儿,他们打开吃水线上的两个大龙头,它们同保证潜水艇下潜的蓄水池是连接在一起的。
龙头打开了,蓄水池灌满了,“鹦鹉螺号”慢慢沉下,在大片的水下消失了。
但大家仍然透过深深的水层目送着它的离去。
它的强光照耀着透明的海水,慢慢地,灯光终于消失了。“鹦鹉螺号”——尼摩艇长的棺材,便很快坠入了海底。它将和死去的尼摩船长一起,长眠于海底。
加快造船的速度
天刚露出亮光,大家就悄然无声地来到了洞穴的入口。为纪念尼摩艇长,他们为这洞穴起名为“达卡地下室”。当时正在退潮,他们很容易地从拱廊下通过了。波浪拍打着玄武岩的拱脚柱。
铁皮小船就停在这里,这样可以不使小船遭受波浪的冲击。为了确保小船的安全,彭克罗夫、纳布和艾尔通把它推到了同地下室的一边相连的小沙滩上,再放在一个令人放心的地方。白天来临了,暴风雨停了,雷鸣停止了,但天空仍然乌云密布。可以看出,这个十月,刚刚开始的春天,令人不是很满意。风忽大忽小,无法让人相信会有个稳定的天气。
赛勒斯·史密斯和大伙儿离开“达卡地下室”,又踏上了去“畜栏”的路上。纳布和哈伯特边走边将艇长拉在“畜栏”和地下室之间的电线拆下来,以备将来使用。
大家默默地走着。10月15日至16日的这一夜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给他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那个成功地保护过他们的人,那个在他们心目中是圣人的人,即尼摩艇长,已离开了他们。他和他的“鹦鹉螺号”已沉睡在了深深的海底。每个人都感觉,比以前更感觉孤独了。应该说,他们对这种强有力的帮助已经习惯了。可现在,他们失去了这种帮助。贾丁·斯普莱恩和赛勒斯·史密斯本人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他们在沿着“畜栏”路走时,全都缄口不言。
早晨九点左右,大家回到了“花岗岩宫”。
大家按照订好的计划,加快造船工程的进度,所以赛勒斯·史密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拼命。谁知道无法预测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能有条结实的船使用,即使在风大浪大的恶劣天气,它也能安全地在海上航行,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并且它足够大,需要时,还能作一次长时间的行驶,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保障。如果船造好了,而大家还没想要离开“林肯岛”去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群岛或新西兰海岸,那他们至少也该尽早去一趟塔波尔岛,在那里放一份有关艾尔通的说明。这个说明一定要放的,万一那条苏格兰游船又出现在这片海域呢?所以一定不要忽略这个说明。
工程继续进行。赛勒斯·史密斯和艾尔通不停地忙碌着。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必要的活要干,纳布、贾丁·斯普莱恩和哈伯特也会来帮忙。如果想去塔波尔岛的话,新船一定在五个月内造好,也就是说在三月初造好;假如再晚点的话,秋风就刮起来了,不能航行了。因此大家抓紧分分秒秒。因为“奋进号”的那套帆缆索具全部救出来了,因此他们也无须为这些东西再费时间了。现在,完成船壳是首要任务。